三年一梦(2/2)
“让你转就转。”我咬着牙,几乎要把缸沿掰碎。
“有什么好看的?”谢南从鼻子里出了个声,似乎是转过身去了,我往他那里瞟了一眼,便飞也似的钻进了里屋。
翁妈妈家里只趁了两明一暗带一前院的三间草屋,两间破的,冬天漏雪,夏天漏雨,单有一间齐整些的是给我住的。本来张家在庄上有宅子,赶着我来的时节匆忙,阿陶没跟着,宅子上只有两名看宅的老者,都是偌大的年纪,前村后店也只翁妈妈一人年岁合适,家中又无闲人叨扰,却只一项,她是死也不愿意离了这里三间的破屋子,舍不得房前屋后的一亩三分地,无法,只得我来与她同住。
张家宅子瞧着表面气派,久无人住,透着森森的鬼气,实在是及不上这三间草屋里睡得踏实,翁妈妈不是个爱串闲门的,很是对我的脾性,我在她家里住的很是踏实。
我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时,谢南撸起了袖子,正一桶一桶地从缸里提了水,往门外的水沟泼去,我正烦恼着这宗苦力活儿,不想素来抄手问事,做活儿没有他,吃饭比别人多八张嘴的谢大公子今日竟是如此地有眼力见儿。
我抬头望了望天,又掐了掐指,在院子里踏起了天罡北斗步来。
“做什么?”生忍了我半日,谢南终于摔了水桶,桶底磕在地上,溅起的半桶水浇了他一身。
“事出有异,非妖必邪,我算算近来可是有大事发生。”我故作严肃地说道。
谢南的表情古怪地扭曲了一会儿,忽然变作个云淡风轻的笑脸来,“那时得好好算算,中书侍郎家的小姐果然是个多面手,诗词歌赋,文韬武略,样样皆精不说,连玄门之术也有涉猎,小生实在是佩服。”
我来此三年了,从未得过这人半句好话,连好生往来都没有过,何尝有过今日这样的伏低做小?
在我怔愣的片刻。他又赔着笑说道:“来日里月大小姐时来运转,白日飞仙,可不要忘了我们这帮子鸡犬才好。”
这话说罢,他竟捡起水桶,继续挑起了水。
我一直愣到他一趟趟进出,直至挑空了水缸,这才将木桶一扔,坐在门槛上歇息起来。我才相信,他这是要来真的了。
他靠着院门喘气,见我久久无话,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就真打算在这南山村呆一辈子不成?”
谢南朝院外看过去,随着他的视线游移,可以看见外面的山野,小道上孩童在泥地里打滚,武良安在树下架起了烤架,烟气袅袅飘向下方的田间,农人在其间劳作,挥舞着镰刀,翁妈妈时不时抬头朝草屋这边张望会儿,空气中已经可以闻见萧瑟的秋日气息,随着田地的收割,这气息会越来越浓。
天空透蓝,显得又高又远。
“嫁个贩夫走卒,荆钗布裙,了此残生?”谢南又转回来看向我,我几乎觉得他是在可怜我。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女子随夫贵,女子随夫贱。”我在谢南脸上看见了一种气急败坏,那不是对着我的,那是对着他自己,他可怜的也是他自己。“女子总要嫁人,嫁给谁都是一辈子。”
谢南直起身来,瞪住我,这个从第一回见面就没给我好脸的少年在此刻陡然生动了起来,他的野心和渴望掩藏在漫不经心的避世皮囊之下,如今他轻易地拾回了京城公子哥的派头,为的不是耍威风,戏弄人和恶心自己,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了。
“你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我问道,甚至被他隐隐的疯狂带的我也有些激动起来。
谢南咬着牙,握紧了拳头,在将自尊踩进泥里之前,他还没同过去的自己好好告别,所以他在这样的关头忽然就恨上了自己,使他开不了口。
我想他也是恨我的。
“我哥哥打了胜仗,年底回京受封的事,你知道了是不是?”我问道。
谢南垂在身侧的手又紧了紧,我越过他的肩头,正好看见了大树下的武良安手起刀落,斩下了那兔子的头颅。我闭上了眼睛。
“带我一起走。”谢南见我闭上了眼,以为我不允,上前来扳住了我的肩膀,“带我一起回京城去,好不好?”
“京城真有那么好?”谢南挡在我身前,我得以避免直接对上武良安扒下兔子皮毛的场面,但我真切地听见皮肉分离时“哧”的一声长响,“或许你更喜欢南山村,而你自己不知道呢?”
“那也得去了才知道。”他的语气近乎哀求,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证实着他的决心,若是我再磨蹭一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跪下去。
“我来这儿三年了,哥哥的家书上只字未有关于我的,说不定张家会忘了我这个人。”我错开他的目光,此时他眼睛里的像落水之人看见最近的一根稻草时的目光,像发财临死前偏过头看向我的目光。我救不了发财,我救不了谢南,我救不了我自己。
“你糊涂啊,你哥哥此次立功非同小可,怎么也是个连升三级,荫及家族的封赏,你家里又无庶出的孩子,不比旁人家根系复杂,你不回去,怕不怕有心人参他一个无礼无法,不顾及骨肉胞妹呢?”谢南说得很中肯,而且他的表情告诉我他马上会跪下去的。
我实在很怕,他一跪下去,我便会看见武良安将去了皮的兔子穿过树枝,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看看有无差错,或是有无生机。
现下我与谢南之间的局面,拿着树枝的是谁,苟延残踹的又是谁?
“一切如公子所言,我又有什么不能答应你的。”我低下头,暗暗告诉自己耳边响起的兔子叫声只是我又在发白日梦,我没发觉,我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切如公子所言的那样顺利,带公子离开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此话当真?”他欣喜欲狂的样子令我像是回到了梦中,看见又一个听到了呼唤,以为能够就此脱离泥沼的人。眼下日头高照,翁妈妈荷锄归来,走在田间的小道上,要给我做一顿饭,我总说让她临出门时多做些,我热热便好,可她是连白饭都不要我吃剩的,非要顿顿起灶,不怕折腾。
“比南山村的日月真。”我道。
“多谢。”谢南不是纠缠的人,得了答复也没有过多的客套,抬腿便要走。
“公子莫忙。”我叫住他,“我这儿只一句话,公子回京之后的前程功名,非小女子力所能及。”
谢南的身形顿了一下,他回身朝我长施一礼,“不敢奢求过多,小姐肯答应,便如同再造之恩。”
“既如此,恭祝谢公子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亦向他行礼。
“多谢。”
此时有风穿堂而来,吹起我的裙带,我再直起身,谢南已经走出了院门,身后的衣摆不时翻飞着。
秋天真的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