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 小纸条(1/2)
瀚文轩的雅舍高低错落, 层层相列, 种种复杂机巧之构造似乎意在说明它的精致和内藏玄妙。这座整个南朝最大的书馆, 同时也恐怕是南北最大的书馆, 看似不大的空间, 内部却如同一个深邃的洞穴, 能让走入其中的人感叹书海浩瀚如烟。这里的书可以从脚下一直排列到头顶之巅, 最高处的书目往往需要人抬头仰望。书架的高处,留有供人行走的通路。书童在那儿走来走去,整理书册, 那些最为稀见的书籍,往往藏在最高之处。
它们既稀有,也时常保留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本《黄帝内经》被书童从书架中拿下来, 交到李承汜手中。他目光低垂, 直直注视着书封。“多谢小兄。”年轻的质子谦恭有礼。书童却知道手中这部《黄帝内经》,对于他来说一定十分隐秘。
那是放在管束最严密的架区之内。平日没有王先生的吩咐, 没有任何人能从这里将其借出去。
然而自从这年轻公子来到瀚文轩后, 他奉王先生之命, 每隔几日便要为其将书取下。这公子只看一个时辰, 便匆匆还回。旋即离开瀚文轩。
他从没有在下午来过。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看书的时候, 往往没有人察觉他在哪里。
李承汜接过那本《黄帝内经》, 随手放回袋中。轻轻抽出手的功夫,一张纸条无意飘落。书童眼见,连忙提醒:“公子, 您的东西落了……”
李承汜闻声转身, 那书童已将掉落的纸条奉上。随意间的一瞥,却只见上面一连串歪扭扭的文字。写的并不漂亮,而且不知被谁撕碎了一大半,从中拦腰断开。
却被叠的整整齐齐,掉落时散开来。
李承汜忙接过来:“多谢。”他看到这纸条,心情似乎突然变好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书童暗自猜测。
他目送李承汜快步离去。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李承汜将纸条展开,平摊在掌心,边走边看。那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
今日多谢相助,大恩无以为报,唯努力与君共勉之。君切勿离我而去,我仍需君在身边多多辅正……
字条被从中央撕断。李承汜一边看着,嘴角便不自觉泛出笑。
这是那日那个晋国小公主写给她的“和好”字条。她大概写得太激动,用力过猛,竟将纸条还撕碎了。但这可是她难得地用稍微“文雅”一些的言语来写东西哪!
李承汜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字时的情景:
“臭小子,如若不听本公主的话,下了学要你好看。”
他还记得自己见到这行文字时心中的讶异。他长到二十岁,在北朝经历十余年,也见过不少女子。她们中有些豪爽会武,颇具男子气概,都能识文断字,但从未有一个女子,即使没有女人味吧,居然能写出这等字的?
那简直不像一个浸淫诗书百年的南朝孕育出的女子的字。
他从前,在前朝的诗集里也读过晋国历代才女的诗词。他也见过那些写在绢帛上的簪花小楷。细密秀雅,排列得如同成熟的石榴子一般,精致清润。
他以为,南国的女子大抵应当是如此。
更何况是一位皇家公主?
便是北燕的公主,百余年来也深受南朝礼教风化,远离了弓马射箭,走入闺阁。她们也要精通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李承汜在北燕的皇宫中见过太多这类。
然而这位晋国公主,当真是彻底颠覆了他的认识。
那天,是他第一次去景仁宫。他知道这位刁蛮公主对自己看不顺眼,一定会想办法为难自己。可没想到,她想到的办法竟然是在屋里睡大觉。
李承汜无奈地笑了笑,将字条小心翼翼叠好。纸条本来被他团起来,随手揣在袖中的。下了学以后回到后海他才发现,不知怎么竟觉得很有趣。于是偷偷收藏起来,算是当做一个稀奇的见证。每当他被北朝和北瑾王府的重重事务压得抬不起头来,便会想到拿出这纸条来看。
也是奇怪,一见到长安公主那团团挤挤的文字,他就忍不住想笑。那字像极了他在北朝时候见到的,水边挤在一起的青蛙。常常在雨后成堆跑出来蹲坐岸边,凸目广颐,呱呱的叫。又丑又可爱。
跟公主的长相倒是不太一样。她是那种白白净净,清秀恬淡的模样。虽不是什么绝色,可绝不会叫人觉得厌烦。公主那日睡在床上,没有谁能比她睡得如此香。李承汜那时候站在窗前,抱着臂,隔着海棠花悄悄打量她的睡姿。心中想就算有十架马车来拉她,估计也吵不醒。
不光如此,她还不时换姿势。连被子都被踢到一边去了。
李承汜慢慢看着她微微闭着的睫毛。乖巧安静的样子。他觉得此人浑身上下,大约只有眼睛是最漂亮的了。
那天第一次与她补课。李承汜简直有一点反感她。
他不喜欢笨的女人。他一直觉得女子应该像男子一样,才华横溢。上天造出阴阳男女二人来,原本就是一视同仁。女子不应该因为觉得自己是“无才便有德”,便放弃学习的机会。
但是这位公主……
他真的忍不了。他想不通她怎么这样笨?
不光笨,而且还举止粗野。这是他从初次见她,便觉最不可忍的地方。
尤其不可忍的是……哪有女的动不动将“屁股”二字放在嘴上?这真是……
李承汜甚至于有时候夜晚睡觉,难以成眠时,想到长安的不堪言语,就觉得心中烦躁火热,索性更睡不着了。他莫名的觉得生气。
怪事了。他管人家公主的事情做什么?
他尤其觉得生气的是,长安每次都要在他面前提许之凌有多么好。
她难道不在知道,我一直在同许之凌暗中竞争么?她说这话一定是在暗中讽刺我。李承汜这样想。
他自觉功课不必许姓少年差。他只是不喜欢张扬。然而长安当着他的面,竟然说“听不懂”,认为许之凌教的更好。
????
这尤其不可忍受!明明是因为这个小公主就是个小傻瓜,她除了玩,其他什么也不会。
李承汜气冲冲回到后海之后,还把阿莫叫过来,照着在景仁宫讲的内容,原样画瓢讲给阿莫听。阿莫完全不知道这是何意:公子怎么忽然要给我讲《孟子》?
“听懂了么,你?”李承汜愤愤不平的问。
阿莫点点头。都不敢说话。
“点头是什么意思?来,你且说说,这几页内容大致是说的什么?”李承汜犹且不信。
阿莫只好挠了挠头,指着书本慢吞吞讲了起来。还没有讲几行,只见公子便轻笑一声,甩袖而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您、您知道什么了?是、是阿莫讲得不对么?”阿莫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公子。
李承汜站在门口,晚风吹着他的衣袖微微起伏。他自言自语:“说我教的不好?明显就是太笨了。哼……”冷笑了一下,便出门而去游荡了。
李承汜出了门,到寒潭之上的木桥。走了几圈。一边走,一边想:“大不了明天就真的同先生说。反正是觉得我教不好,那大可以换人。他们这些公子王孙,跟着谁,都是一样。我何必要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瓜纠缠这样多?”
这样想着,李承汜睡了一个好觉。第二日一早便起身,几乎是头一个便来到国子监。身旁的学生陆陆续续也都赶来了。而天还是漆黑的。殷先生早就在门口逡巡,等着看谁迟到,以便罚戒尺。
李承汜一直在座位上坐着等了许久,身旁那个位置还是空空的。
他心中一黑,暗自摇头:不用想,这位公主大人一定又赖床要迟到了。她昨晚上怕是在补功课,但这有什么用?
小傻瓜再学,还是一样的学不会。没救的。
可他却有些担忧起来。因为他知道公主是一定要迟到了。先生的责罚免不了。他想想她昨夜可能一直学习到深夜,第二日清早还要挨板子。她还是个孩子,何苦来?而且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高估了公主的能力,以至于如此。
所以,当长安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国子监门口时,那惊惶无措的样子。李承汜不知怎么心中油然而起一种软绵绵的感觉。他几乎毫无犹豫,便为她圆了这个难关。不过好在这小公主心地不坏,终于还是知道感恩图图报,破天荒的写了这一封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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