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2)
除夕当夜,虞锦一宿没能合眼,整晚鞭炮声不断,一合眼就被炸起来,乒乒乓乓没完没了的。
京城有宵禁,过年也一样,过了亥时就不能再放炮了,不然便有趁夜传信之嫌,宫里的人怕是要睡不安稳的。
陈塘却不一样,除夕一整晚鞭炮声就没歇过,赶巧她所住的石青街这片全是富人,鞭炮声更是猖獗,好像多放几把鞭就能驱走晦气,来年多赚几两银似的。
她连着几天没能睡个好觉,眼下都浮起一圈浅浅青色,竹笙心中焦虑:“要不,我拿几个棉团给您堵上耳朵?”
虞锦摆摆手,也不再睡,坐边上看她打络子。
这姑娘就这么一个爱好,闲时打络子,送人送络子,过年也要打。来陈塘一个月,她那床帐上就系了一圈彩色|网帘。
她沉默不语,竹笙手里动作慢下来,轻声问:“爷又想家了?”
自前天京城的年礼送来,主子就老是走神。送来的新衣裳她不穿,只叠整齐,压进了衣箱最底下,那封厚厚的信却看了好几遍。
“不想。”虞锦硬邦邦说:“等这趟回了京,我就另辟个府单过去,他们爱怎么怎么吧。”
竹笙忍俊不禁:“您又说气话,律法不让女商人单立门户,就算您另辟个府住到外边,那不还是一家人?老爷也不会让的。”
她瞧虞锦没作声,似是把这话听进去了,竹笙又劝:“您心里头堵这一口气,怎么还一直消不了了。您看芳姨这趟送来多少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陈塘都有,她却还是要送,这是记挂着您呢。”
“这收买人心的把戏,以后我也得学着点。”
虞锦轻哂一声,从她那络子上揪下一根彩线来玩。她头疼得厉害,盯着一根线看都觉得眼前影儿模糊,言语却清明。
“有些事我不愿意去计较,是因为记她的恩。她生了宏哥儿以后,有了私心,有了野心,这都没什么。她想买个别庄避暑,行;她想开铺子,赔得底朝天,我给她补上;她想请名师给宏哥儿启蒙,一年束脩千两,我也没说什么;她想让宏哥儿上家谱,也行。”
“只要她开口,只要我能给,这都没什么。”
“可我最恨别人背后算计。”虞锦语气陡然转冷:“我把她当娘,她把我当钱罐子,吃相未免难看了些。年前把我弄到这地方,我真怕明年回了京城,府里已经备好了嫁妆。”
嫁妆?
竹笙骇然道:“不能吧?”
锦爷打小被当作家主教养,那时老爷膝下只她一女,想守住家业,就不能让唯一的女儿像姑娘一样外嫁。早就想好了将来是要招婿的,没看连江家的娃娃亲都避而不谈了,又怎么会准备嫁妆?
可细细一品,竹笙心里又是一咯噔。
府里后院人事简单,老爷念旧,夫人去了这么些年,他身边也只有芳姨一人伺候。主子跟芳姨又亲,这么些年下来,早亲得跟一家人似的,竹笙便从没留心想过别的。
这趟离京前芳姨还千叮万嘱,连锦爷日常穿用都事无巨细地归置好,什么月事时喝枣茶,头疼时多泡脚,连竹笙都没她细致。于是这些天她总是给芳姨说好话,只当锦爷是因为年前来了这穷乡僻壤,气不过。
可此时被主子点破,她心里猛地打了个突,才知是自己看得浅了。锦爷一走,年底京城各家掌柜报账就要往五爷那儿报,五爷忙不过来,就要交给芳姨打理了。
夫人去世十二年,芳姨带了锦爷十二年,便是她生下宏哥儿、当上姨娘也有五年了。偏偏要趁着锦爷离京的这个月,紧锣密鼓地学读书写字,学着跟贵妇人、跟府里管事们打交道了。
是在有了宏哥儿以后,慢慢变了味道的。要真往深处想,主子是“虞五爷独女”的说法已经站不住脚了。
竹笙越想,脸色越白,心慌意乱的。这才知道妹妹兰鸢为何总是不待见芳姨,原来小丫头看得都比她明白。
“怕什么?真要有那一天也没什么,该是我的,我都能带着走。”
虞锦扯唇,凉凉一笑:“真当生意是后宅妇人拨两下算盘就能学会的?照她这么教,宏哥儿迟早被她教成个废物。”
竹笙手指哆嗦了下。
她是家生子,自小跟上锦爷的,可每回听她这么说话,窥得一隅她比男儿也分毫不差的心计,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京城的富商多得数不清,竹笙天天跟着她东跑西跑,这个年纪的商户子女见了不知凡几,其中吃喝嫖赌的多了去了,附庸风雅挥霍家底的也多了去,少有的几个从了商,也是格局狭小锱铢必较,大多堕了父辈名声。
她家主子却不一样,十九岁,就已经担过了家里一半的担子。
竹笙有时觉得自己也挺奇怪的,一边想看着锦爷嫁个好人家,有人疼爱有人怜惜;可私心里却又想看着她如雄鹰般翱翔于天,叫那些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看看,她们瞧不起的商户女能闯出多大的名堂,能走多远的路。
她缓了缓,将心里惊骇消化完,才笑道:“主子到时候要是辟府单过,可要带上我。不管爹娘留在哪儿,我总归是要跟着您的。”
虞锦嗯一声,不说话了。
她打小亲缘薄,天南海北遍地朋友,却没几个是能敞开心扉说心里话的。算来算去,就剩个竹笙了,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絮叨两句。
过了子时,兰鸢才从外头跑回来,头上戴着顶卧兔儿。进门把上头的雪拍打干净,冲着两人嘿嘿直笑:“赢了半两银子,他们都不跟我玩了,就把我撵回来了。”
“你们在打叶子牌?”
“是呀,就在饭堂,嬷嬷和前院的护卫大哥们也在呢。”
索性也睡不着,虞锦穿上披风去瞧热闹了。满府红灿灿的灯笼照得道路敞亮,夜风却尤其冷,这短短几十步走过去,身上的热乎气全被刮跑了。
饭堂里几乎坐满了,打叶子牌的凑了两桌,一群护卫还在吃喝,年夜饭从天黑一直吃到现在,菜早已凉透,空酒坛子摆着十几个,饺子却没断了趟。
虞锦扫了一圈,有意无意地去找那人的身影。视线落到角落处,总算看着了他,衣裳上沾了些面粉,是在包饺子,他一个人坐在那儿,自己擀皮,自己包。
“嗬,你还会包饺子呢?”
冯三恪冷不丁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她,笑得竟有些腼腆:“会包,就是手笨,饺子捏得不好看。”
他手劲大,又怕饺子下了锅会破口,使劲一捏,饺子耳朵就留得很长,卖相确实不好看,却各个摆得整齐,肚子都朝着一边。他一个一个慢慢包着,那两桌护卫在催饺子,他也仿佛听不到似的,气定神闲,心性沉稳异常。
两桌护卫坐着喝酒吃饺子,嬷嬷和平时厨房打下手的也都去唠嗑了,就他一人在这包饺子,厨房里留着谨言看火,都欺他俩老实。
虞锦一倾身,抢过他手里的擀面杖,告诉厨房里边另一个可怜蛋:“关火关火,都吃一晚上了还没够,谁吃谁自己来包。”
里边的谨言欢天喜地跑走了。
满屋烛灯与酒气,连饭堂都添了两分靡靡之色。
“爷别不高兴,我自己愿意包的。”冯三恪笑着把剩下的几张饺子皮包了。他老好人性子,好些时候别人看他老实,总要多给他派些活,他自己却不觉得这是欺负,顺手也就做了。
却还是头回有人为他出头,这滋味当真是美极了。
那头打个叶子牌,动静大得几乎跟打架似的,笑骂声快要把房顶掀翻了,唯独这一个角落安静。虞锦没话找话:“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玩?”
冯三恪把剩下的饺子拿干净绢纱盖起来,放进了厨房里,说话温吞:“得留着精力熬年,玩得累了就要犯困,就熬不了年了。”
已经子时正了,熬年熬到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虞锦奇道:“你还想熬到天亮去?”
“那是自然。熬年熬得越晚,家人和长辈就越能长寿。”
他已经没家人了,更别说长辈。虞锦看着他,以为他是习惯每年如此,今年也为故去者熬年,算是个念想。却对上他一双极黑的眸子,里边只有她的倒影。
于是心里一下子通透起来。
“是在祝我长寿啊?”她笑道:“托你吉言。”
冯三恪只觉得喉头发痒,避过脸去低咳了一声。他虽没了家人,心中亦多了个牵挂之人。她心里知道就行了,偏偏要当面点破,还笑得别有深意,叫这件原本再正经不过的事平添了两分旖旎。
沉默半晌,他问:“爷在京城的时候,府里过年是什么样的?”
“过年啊,也就那样。”虞锦目光飘远了些,望着虚空某处出神:“吃吃喝喝,下人们进屋磕头,说几句吉利话,再一人发一包压岁钱,也就这样了。”
“其实我不爱过年,每年过年都要核账,账本子能堆好几摞,七八个管事都坐在一个屋里,大家一起噼里啪啦拨算盘。这几天忙,今年的账本子还没算完,光是想想就头疼得要命。”
冯三恪忙接过话:“我会使算盘了,等每天傍晚从铺子回来,我就帮爷算账去。”
“你可别,你刚学了半月算盘,快别来凑热闹了,我信不过你。你算完一本,我还得给你核对一遍才放心,更耽误工夫。”
一句“信不过”,冯三恪立马萎了。
正说着话,他眼前忽的一黑,附上一片温热来。虞锦抬手覆在他眼睛上,沿着眉峰轻轻摩挲了几下。
“怎、怎么了?”冯三恪僵住了身子,一动不敢动,磕巴着问。
虞锦若无其事地缩回手,摊开手给他看,指尖上一抹白,她表情纯良,淡淡道:“沾了面粉。”
冯三恪猛地错开视线,面前一碗甜米酒,被烛光照得清凌凌的,他仰头一饮而尽,不敢去看她。
余光看到她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冯三恪更紧张了,慌忙站起来:“爷等我一会儿。”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了,不多时,又折回来,拿着十几张银票,都是十两的面额,恭敬递到她面前。
虞锦数了数,一百二十两,是她当初保下他花的银子。于是问:“县衙把保银还给你了?”
“还是还了,不过我给您的这些不是县衙退回的保银,不是抚恤银,更不是朱大户他们的罚银。”冯三恪眼里的笑收不住,到底年纪轻,他掩饰得再好,还是有得意之色漏出来:“这些,全是我赚来的。”
零嘴铺子开了一个月,一天十几两的进项,他们四人分了,分到他头上正好够了这一百二十两。昨天他扛着一麻袋碎银铜板去找管家换钱的时候,把管家都给吓了一跳。
干干净净,是他一文一文赚来的。
“先前我说救命之恩要十倍百倍地还您,这是头一波。爷且等等,我肯定全还完。”
说得言之凿凿,不知是怕她不信,还是怕她瞧不上这百来两银子。
虞锦也不推辞,挺当回事地收下了,笑眯眯拱手:“那祝掌柜的来年生意兴隆。”
*
大年初二,虞锦去本家给老太太拜了年。她回陈塘对外的说法是探亲访友,左邻右舍天天看着,没有大过年不出门的道理。
初二这天是迎婿日,这一日,嫁出去的姑娘都要带着姑爷回娘家,正该是本家最热闹的时候、虞锦就选了这日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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