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决心(2/2)
谢悠深思间,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几位在讨论什么,这么热闹?”
文三娘在里面听到他们争吵,本无意去管。后面传来“复仇”“学武”“拜师”之类的字眼,她好奇心起,分了一些心思去听。及至后面,三人隐有争吵趋势,她担心打扰宋谈运功、阿玲养病,便出来调停。
俞庄微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文女侠巾帼英雄,武功见识不凡,衡山派乃是潇湘第一大派,谢小姐拜衡山派的高手为师,那是再好不过。”他说着冲谢悠使了个眼色,谢悠立时会意,当即跪在地上。
文三娘掩嘴轻笑,开玩笑道:“谢小姐骨相奇佳,相貌清贵娴雅,有徒如此。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她初见谢悠时,便对谢悠心生好感,认为她是可造之材。现在见到李燔咄咄逼人,言辞之间似是对武林中人不怎么瞧得上眼。北宋时重文轻武之风繁盛,武人地位远不及文人士子,直到靖康之战后,方才有所好转。宋金两国交界,武人在民间的声望甚高于文人,例如淮上的还霄阁,便是如此。武林中人,为了报仇而拜师学艺者,实属平常,非谢悠一人。文三娘又是飒爽性子,不觉练武比人低一等,因此出言给谢悠解了围。
李燔见她真有此意,心叫糟糕:“文女侠莫要开玩笑,我这外甥女自幼养在深闺,从未有一天动刀动剑,真随你上了衡山,岂不是不过半天就得哭着回来?到时费心的,反倒是您了。”
谢悠心道机不可失,不等文三娘反悔,立即冲她磕了三个响头:“前辈,我是真的想学武,绝不会半路退缩。”
文三娘慢慢敛起笑意,换上一副正经神色:“那老头儿对阿玲动手时,你拾起我地上长剑冲过去,那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谢悠呆了一呆,没想到文三娘会有此问:“我那时什么都没想,一心要救出阿玲。”
文三娘又问:“可是要怎么救呢?杀了巴老头吗?”
谢悠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要杀人,可是若要踏入江湖,势必有朝一日会跟俞庄、文三娘一样,手染鲜血,文三娘的问话让她心里一惊,杀人,她能做到吗?
文三娘叹息一声,说道:“拿起武器容易,但下手就难了。你既然没有此觉悟,又如何能说甘愿拜我为师,成为一个江湖人呢?”
李燔心底一松,看来文女侠开头所言不过是说笑而已,悠儿被她点明,想必学武之心大减,以后不会再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几人见谢悠沉默,心中都想着此事到此为止,哪想谢悠突然道:“我自幼所学,皆是诗书礼仪,无一是拳脚武功,您突然问我有没有杀人勇气,我自问是没有。但我已下定决心,拜师学艺,找出父亲身死真相,既然早晚有动手的一天,您何不现在收了我,培养我的勇气呢?”
文三娘闻言一笑,看她其心甚诚,其意甚坚,不是一时兴起,心中颇有触动。想到:“我向来喜爱热闹,师父收我为徒后,挑选徒弟越发严格,已有好几年不收师弟师妹,着实无聊。谈哥和二师兄近来收了好多徒弟,我何不也收一个?她与依人年纪相近,平时也可作伴儿。”
她想通此节,越看谢悠越顺眼,笑道:“衡山剑法不拘一处,每人有每人的剑道,你也不必非学杀人之剑不可。我有一个九岁的女儿,骄纵胡闹,教人头疼,你与她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只是山上日子清苦,你可要想好了。”
谢悠大感好奇,想着,剑法不是用来杀人,那还能做什么?又听文三娘言下松动,高兴说道:“前辈放心,我不怕苦。”
李燔切齿道:“文女侠可要想好了,当真要悠儿随你走?她如今虽不是朝廷缉捕之人,但史弥远心量狭窄,万一哪天兴起,追查起来,悠儿身份暴露,你们衡山派也要受牵连。”
文三娘淡淡道:“若真是如此,李老爷不通半点武学,岂非更无法保护谢小姐了?”
李燔看谢悠执意如此,冷笑两声,语气带了一点嘲弄:“你倒是有主意得很,一言一行,全凭己心,就不知后果你是否能承担得起。屋里那个女孩,之所以落得如此结局,不是拜你所赐吗?若非你自作主张,将人家带出地牢,也许她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谢悠脸色霎时惨白,李燔接道:“你们好好待在地牢,等人来救,也就是了,你却非要跑出去,结果呢?好好的小姑娘,被你害成这样!一个人在力量不够的情况下救人,根本就是愚不可及。如今你仍要任性行事,不听长辈的话,一错再错吗?”
俞庄道:“李老爷,你这话有点不对。谢小姐当时一心想要救人,哪里料得到事情走向。您不能因为结局不尽人意,便将所有错误全推在她一人身上,动手的可是殷卓那些匪徒。您这样说,岂不是暗示谢小姐以后不能再做好事了么,这可有违侠义道精神。”
“侠义?谢悠不是你们江湖中人,不能用你们的行为准则来要求她。再者说,她此举不仅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毁了阿玲下半生,让人家无法得享天伦。出于好心却酿成祸事,不代表她一点错都没有,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
谢悠急道:“我没有说不负责……”
“哼,你能负什么责?我把你打伤,再向阿玲父亲谢罪吗?”
俞庄道:“可是,就算她们不离开地牢,万一赶上火药被炸,谁能肯定伤势不会比现在更严重呢?”
文三娘道:“谢姑娘不会武功,没有自保能力,但一心一意想要救人,光是这番心情,就足够让很多大人汗颜了。”
李燔做了个深呼吸,冷静下来,想谢悠和文三娘两人,一个拜师随意,撞上一个高手不知人家的底细就跪下磕头了;一个收徒随意,觉得合眼缘就答应了,两人思虑不多,也许过不了两年,谢悠受不住山上艰苦,或是文三娘认为不合适,就送回来了。李燔在短时间内思考一通,安慰了自己,便沉声说道:“俞大侠,文女侠,既然你们坚持她没错,那我多说无益了。谢悠,阿玲的错事已成,无论你干什么都无法挽回,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牢牢记住,不要再犯。”
他顿了顿,又道:“我希望你多想一想,是否真的要学武,我不愿你用余生来悔恨今日的决定。”李燔说罢,拂袖而去。
谢悠嘴唇微动,她只是想救阿玲而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难道表舅才是对的?可她心中有个声音隐隐约约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是一时间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这人生是好是坏,谁也不能确定。
文三娘上前抚摸谢悠的发顶,轻声安慰:“那小姑娘的事,你表舅说得严重了,错不在你。好比有人用刀杀了人,衙役不能去捉卖刀的人,错的是杀人的人。以你表舅的才识,想来他也明白,只是不想你学武受苦才咄咄相逼。你莫要怪他。”
谢悠点了点头。“大家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
“方才在屋内,我听到你们的争执,你虽为了报仇学武,但要明白,你若拜我为师,此后行事要以师门为重,不可冒进。”
谢悠道:“一切都听您的。”
文三娘叹息:“好孩子。你与俞兄定还有话说,我先进屋。”说罢,推门走了进去。
谢悠缓缓起身,嗫嚅道:“俞叔叔,你怎么会……”
“我当然不赞成你学武。”俞庄双手抱胸,语气有些萧索:“昨天你不见了,我吓得在大冷天出了一身冷汗,生怕你有个闪失,以后到了下面没法向谢兄交代。急急忙忙给你表舅传讯,在车家集打听你的下落。当时我就想,你失踪之前说想学武,如果我同意了,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饭桌了。甚至在路上时教你一些防身手段,你遇到坏人,多少会有点逃生之机。说实话,到现在我仍有点后悔。但是我也知道,如果谢兄在这里,是不会同意你学武的。我只好把这个皮球踢出去,有没有人接,是你的造化。”
谢悠眼含润泽:“俞叔叔,谢谢你。”
俞庄没想到谢悠感动成这个样子,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撇过头,装作严肃地说:“黑铁令我帮你找回来了,这件东西十分重要,可要保管好了。”
谢悠接过黑铁令,发誓以后定要贴身收藏。
第二日一早,杨大娘叫醒谢悠,说李燔天不亮便离开了。临走前交代,他已吩咐人照顾阿玲父女的生活,叫她不用担心,如果谢悠改变心意,仍可回九江李府去。“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舅老爷不是带咱们一起走吗?”
谢悠摇头:“我不跟表舅去九江了,我要去衡山。”于是谢悠把拜师一事说了,杨大娘听了脸色煞白,捂脸哭泣。
“奶娘,您听我说。按大宋律例,罪官家眷,只有两个下场,入宫为奴,或是沦为营妓,虽然表舅说我非罪身,但若朝廷再出现第二个蔡巨,想要抓人容易得很,随便编排一个罪名便是了。我不知道现在朝中是否还有爹爹的政敌,人家不细查便罢了,假如顺藤摸瓜,查到表舅,那他收养我,势必会受牵连,我不能连累他,此为其一。我想查明父亲被何人所害,须得有一技傍身,武林高手不是时时都能见到,此番偶遇衡山派中人,乃天赐良机,此为其二。这一路走来,数次危机,自己只能干站在一旁,无能为力,我想有自保的能力,想保护我珍惜的人,此为其三。”
谢悠心意已决,杨氏拗不过,只好说小姐去哪里,我和小绢就去哪里。
“奶妈,你不必……我拜入衡山派,再也不是谢家大小姐了,你们不必跟着我,我叫俞叔叔带你们去找表舅,你们在李府上,总比跟着我好得多。”
“我是你的奶妈,小绢是你的丫鬟,又不是李家姑娘、小子的奶妈丫鬟,你去衡山我们跟着你,你去华山、崆峒山我们也跟着你。你拒绝舅老爷的提议,不代表以后就没有亲人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谢悠闻言鼻子一酸,扑进杨大娘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不久后,谢悠看望阿玲,见对方还在熟睡,便将自己身上大半银钱留给阿玲父亲,足以让父女二人安稳度过余生。之后谢悠和杨氏母女收拾行李,与宋谈、文三娘、俞庄一起,踏上了去往衡山的道路。
半月之后,谢悠正式拜文三娘为师,成为衡山派第三代弟子。
与此同时,南宋朝廷大规模清洗韩党。与韩侂胄有牵连的官员,或被贬恶军,或除名抄家,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次年,史弥远拜相,位极人臣。上位后,史弥远恢复秦桧爵位谥号,令人割下韩侂胄的头颅送去金庭求和,并签订新约。由此,金宋由叔侄之国改为伯侄之国,增加进贡岁币,南宋百姓负担愈重,苦不堪言。坊间有言,史相所为,不亚秦桧。
这一年,宋宁宗为了除弊韩政,改年号为嘉定元年,首开言路,广揽诤言。然而种种举措有名无实,一番改革之下,迎来的反倒是南宋史上更为屈辱的一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