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为人(2/2)
少年霍九的下腹部,好像也围了一块布。如此看来,的确有人在以“人”的标准来抚养他,也让他有了不能衣不蔽体的“羞耻心”。
只是霍九背上长的双翼让裁衣穿衣都变得相当复杂起来,就算他想穿上衣,嫌麻烦不穿也正常。
李记裁缝心思巧,做的那上衫在后背分成了三片,中间留空供双翅穿过,下端能用腰封严丝合缝地扣起来。若不仔细看,忽略翅膀后,霍九这上衣的穿着与寻常人无异。
银盏和江雪祁忙活完退开两步站定,看了霍九好一阵子。江雪祁不愿其他下人与霍九有过多接触,这段日子相关的杂事都是银盏来办,见得多了,银盏甚至觉得他可以算是个好人……或者好鸟,毕竟仗义行千里呢。银盏看他亲切,胆子也大了不少,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还真挺像个人样。”
江雪祁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朝霍九道:“我们在外头等你一阵,你自己把裤子穿好,当心别划破了。”
裤子还算小事,伪装起来最困难的还是霍九的腿。
为了让它们有人腿粗细,江雪祁先是往上面绕了几层布条,一路绕到锋利的脚爪上时,顿了一顿。
“这会不会很难受?”江雪祁抬头看了霍九一眼。这看起来跟女人裹脚似的。
霍九脸上写着不舒服,嘴上依然道:“无妨。”
李记把鞋也做了。若量起长宽来,霍九的爪子比寻常这个身高的人的脚要大上不少,不过胤人穿鞋大都宽松,按寻常尺寸的鞋套进去,再在鞋底垫点棉花防止被脚爪刺穿,看去也正好。
公子与她一同做下人的活计,伺候这个……鸟,银盏其实很过意不去,不过公子不在的时候,霍九会变得不太好沟通,江雪祁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些,她只能做得更麻利些。穿好鞋,她忙去取那个备好的漆黑的大斗篷。
“翅膀也得挡住。”江雪祁接过斗篷让霍九站起来,好给他披上,“还得给你绑一绑,免得你乱动。”
银盏拿了布条——怕他不舒服,江雪祁还差李记送来了柔韧度高些的布——把他双翅中间的关节拉到一起绑上了,绑得还紧了些,毕竟再紧霍九想扯掉也不过三两下的事。
霍九的双翼若完全放松垂下,末端的羽毛还会拖到地上,黑色斗篷恰好能一把盖住,即使不慎露出,也不会太显眼。
收拾整齐,江雪祁满意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是袄祠的人。”
在京祆教教徒中有众多异族,也多遮掩头耳出门,若有人起疑,霍九可以拿此身份搪塞。其实今晚西市人多且杂,只要他不突然大鹏展翅,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霍九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打扮,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心中感到说不出的陌生,脚踩不到实地的感觉也让他不适应。
——“你想做怪物,还是做人?”
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除了教他说话认字,还教了他数不清的事的男人问他的话。男人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偶尔和他说话,来来回回无非只有一个意思。
——要像人一样活着。
没有人想做怪物,被人畏惧、追打、辱骂。可“人”要怎么当呢?是有一个人的名字吗?是和人一样说话吗?是住在毡房里吗?是吃火烤熟了的东西吗?是穿上人的衣服,看起来像个人的样子吗?
男人并未和他明言过。于是,他就在与男人相处的日子里观察对方怎么做。
对方打猎,偶尔救些走失的小孩,帮人赶些走失的牛羊。
除了这片山头,男人还常常到山的另一边去。男人不会带他过去,但他偷偷跟去被发现了,也不会被说什么。他远远地看着,知道男人在那里有“家人”:那是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和两个还十分幼小的婴孩。
比起家人,霍九觉得自己更像是男人的“徒弟”。不过男人也不让他喊师父,只让他叫名字。他就叫他“霍三友”。
霍三友没能教他太久,便带着家人离开了,或许是到另一片草原上去了。临行前,霍三友和他“告别”,说告别之后,就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霍九回到他的“兄弟”们身边,开始感到和同伴有些格格不入。
他试图让他们理解,为什么要做“人”,又要怎么去做。最初,只有一个褐色翅膀的同伴愿意来听他说话,后来那也是他们一众“风生兽”中,最早学会说话的人。
那个人的样貌与他们不同,五官长得更像霍三友与他的家人。他向霍九讨要一个名字,年少的霍九问他喜欢什么,他指了指当时西沉在茫茫草原上的,鲜红的落日。
霍三友有一首很爱念的“诗”,里面有一句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因为好记,霍九也记了下来。
看着西边落日与漫天霞光,他说:“长河”。
喜欢落日,却要叫长河,大概有些奇怪。但那时对方还不知道“长河”是什么意思,于是欣喜地接受了这个名字,跟着霍九慢慢地、仔细地念了两遍。
长河。
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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