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行（2/2）
掌柜唯恐惊了客人，忙道：“不碍的，不过是城中谣传近来夜里总有个乞儿一般的汉子四处游走，喊门讨钱，但凡应了门的，总要丢些银钱，听说那汉子水里捞出来一般，不知使得甚么妙手空空之计，每每得手。是以官府告诫，夜里莫要应门，客官在店里安歇，那贼汉是进不来的。”
湘寻道：“我们一路行来，见城中布防周密，夜巡竟也逮他不到？”
九儿心想自进了荆州境内以后，每每奇怪之事都绕不开这水，想来这长江之中定然有了甚么怪异莫名的变故，加之自己对荆州的熟稔之感，总之事事透着古怪，决计不可掉以轻心，于是便招呼两人专心饱餐，又各自夹了一块鱼糕给他们，笑道：“快些尝尝罢，这鱼糕确是鲜美无双，莫辜负了大厨的高艺。”
谢卿酒吃了，亦是赞不绝口。唯独湘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细嚼慢咽，默不作声。
夜已渐深，二更天的梆子刚刚打过，三人各自回屋，转过木梯，九儿忽然揪住湘寻，轻声道：“一道上房顶坐坐罢。”说罢径自身影一闪，翻窗上了楼。
湘寻随她跃上，见九儿大喇喇伸腿坐在屋脊鳞瓦上，兀自抬头望天，便与她并肩坐下，笑道：“怎么，受了夜贼启发，便也半夜不睡，伺机而动？”
寻常九儿总是一逗便笑，此刻却尤为沉寂，她幽幽的开口道：“湘寻，自从近了这荆江一段，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总不安稳，我很担心。”
湘寻凝着她的侧脸，说道：“九儿，总有许多事情，不请自来，避无可避。”
“可你我草芥一般的人物，为何总要将此间危殆一肩挑了？在这乱世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仅凭你我与卿酒三人微薄之力，救也救不过来，为甚么就不能学着竹林七贤，放达山野之间？做个凡夫俗子，自得其乐。”
湘寻叹了口气，道：“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确如九儿所说，这天下困于苦厄者何止十数万，不过是湘寻私心，目之所及处，愿守一方平安罢了。”
九儿心知自己劝她不住，便也歇了口，转而婉转的轻哼起曲子：“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歌声清幽婉转，如山泉涤荡，叮铃作响，轻飘飘的落在湘寻心间，大有浮云遮眼，清风净涤之感。
她轻笑道：“九儿也学来了屈原这般好问啰嗦。”
“我只是觉得，天下之大，蒙昧之众，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不为人所知，你说鸿蒙太初，究竟为何要在混沌之中开天辟地？这大好山河，是否真为盘古所化？那么远古众神，如今又在何方？他们还活着吗？人固有一死，神也一般无二吗？”
湘寻敛下眸子，长睫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她并不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只不足尺长的五孔骨笛，通体滑润，想来已经贴身使用许久了，她将骨笛贴紧唇畔，悠悠吹奏，笛音透过骨腔，多了一丝低沉生脆的悲柔，她的曲子既缓且幽，便如落红成阵，烟波宁绕，又似夜龙吟水，天河落日，不尽伤怀，九儿一瞬不瞬的凝着她敛眸奏笛的侧颜，心中漫起绵绵不绝的酸苦，好似一双手掌，透过了她的身躯，轻轻拍抚她那颗飘荡无依的忧惧之心，那亘古以来冗长阙静的暗疮，被这双温暖的手掌捧托，如置温泉。
不知不觉，一曲吹罢，湘寻缓缓睁开双眼，便见九儿两行清泪挂在脸颊，她伸手替她擦去，轻声道：“哭甚么？傻姑娘。”谁知她的眼泪越擦越急，愈拭愈凶，垂垂不断，干脆抽噎起来，“不知为何，这曲子打在我心上，好似许久许久以前，我便听过，又好似，我在闇无一人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很久，一直追寻这笛音，可总是遍寻不着，遍寻不着，如今我也全然忘了，我在找甚么？”
她俯身伏进湘寻怀中，泪睫将她的襟领沾湿，一颗颗顺着她的皓颈滑入胸口，湘寻心中凄苦，长叹一声，喉头滚了两滚，终究没说出口。
良久，在湘寻轻抚之下，九儿总算止住不哭，直起身来一双泪目盈盈，眼眶红彤彤的兔儿一般，湘寻柔声道：“傻姑娘，想寻甚么，我便陪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亦替你寻来，是以，欢喜些可好？我便爱瞧你笑。”
九儿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道：“忘了便忘了，如今于我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同你在一处，唯有在湘寻身边，我的心中才得安宁。”
此时湘寻还想再说，却见眼中余光一闪，有一道欣长的人影从街角闪了过去，九儿顺着她目光看去，只看见了地上拖出一道水痕，她心中了然，与湘寻对视一眼，便即不言，二人一同跃下，几步疾追出去。
转过街角，果然远远的见有一人，个头不高，穿得是渔民常见的麻衣，缠着头巾，周身如水里捞出来一般，地上叫他拖出长长一道水痕，像是边行边滴水，见他正挨家挨户扒门往里张望，此时城中灯火尽熄，家家闭户早歇，唯有十五的满月月光投在他身上，阴一半明一半，整张侧脸白得透明，双眼鼓直，嘴唇紧紧抿着，脸上皮肉都不自然的僵住不动般，他就这么挨家挨户的瞧过去，偶尔喊几下门。
整条长街上唯有淡淡的月华斜下，隐约间稍能见物，阙无一人，这一道人影同手同脚的在地上挪动，裤脚拖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湘寻跟上几步，从地上随意捡了块石子，抖腕激射冲着人影而去，那人影僵硬的转过身子，正面对着二人，他忽而眼口大张，一双眼珠子都似要掉下来一样，惊愕无比，石子噗的一声穿过他的胸膛，直落向远处，再见此人，便如一块坚冰化了，只余下地上一小滩浊水。
两人走到水边，湘寻俯身以食指沾水，放在鼻间轻嗅，蹙眉道：“一股腥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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