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野店迎娇客,大漠孤烟送英魂(一)(2/2)
黑衣人中才如分海一般,显出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物,对着那胡人点了点头,也不只是什么意思。
那胡人还没应,楼上却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那妇人好巧不巧的出了房门,人还未下楼梯嘴里便道:“店家,怎么晚饭还没送上去?”
黑衣人一惊,竟不知楼上还有人,头领左手边的人一鞭子挥去,嗖嗖破空声,直指来人胸口。
罗令一惊,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高手,本就是十二分的警觉,可还未做好与人争斗的准备。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人,分明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若是传出去,这走南闯北的,名声可就不保,正欲起身,罗修却不知何时躲在桌下,按住他的手,眨了眨眼。
“爹,无事。”
果然,妇人避也不避,径直走下来,倒是那络腮胡子手上打了个弹子,正击中那飞速的马鞭,竟生生把马鞭钉进墙里。那人欲收鞭,却死活拉不动了。
女子这才款款下楼,她声音不似江南水乡少女甜润,只听得一声,看看身影,不过仗着年轻,也可能是寻常姿色。现在真人出来,一副懒洋洋的神气,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眉目如画。
夕阳光照下,女子眼睛比寻常中原人要深,氤氲着琥珀色的光,鼻比中原女子更高了些,肤色也比寻常江南女儿要白,组合在一起是说不出的好看。她来时笼着面纱,又很快进了房里,一路上,也没人见过真面目。众人才发现这女子荣光照人,所到之处满堂生辉,观者无不惊艳。罗令走南闯北,也算见过无数美人,除自己夫人外,未有能出襄国夫人其右者,若说襄国夫人容仪婉媚,庄严和雅,是仕女画中大家闺秀式美人,那这位夫人则是艳丽绝伦,媚而不俗,艳而不妖,纯真娇俏,风韵天成,活脱脱是山水画中走下来的。只见她:
一身秋香色透光纱衣,笼着石青内搭,天水碧罗裙,腰间落霞飞鸟纹腰带上坠着和田玉白葫芦佩,头上雀口衔珠银步摇,当真是一江秋色上身,半盏琉璃光满,清风弄摆红香住,明月出海照天青。
满堂人除了那胡人,都是有些微微愣神,罗令率先回了神,但罗修毕竟是少年,头一次见这等美人,当即看得呆住,心下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戚,他母亲早亡,今日看这妇人,心中顿时生了慈爱亲近之意,当即闪过一个念头。
世人总需三分痴,可这少年天性单纯,痴痴傻傻,心中所想,竟然随口说出来,手中拉着父亲,口齿不清道:“若我母亲在世,也该当是这般……”
少年声音细小,连坐在他身边的父亲也未曾听闻,那妇人却好像听见了,回眸对他眨了眨眼睛,说不出的风流俏皮。这眼波分明没扫过众人,却偏偏看醉了众人。那黑衣人中便有人咽了口口水,更多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那嗓门大的直接嚷嚷:“美人儿,大爷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孤身一人,路上难保不被登徒子轻薄,你过来给我们大家的斟一杯酒,大爷喝了,你说去哪儿,哥哥们赴汤蹈火都跟着你走。”
罗令一怔,这才意识到堂内是何种剑拔弩张,而这女子竟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连面纱都摘了,明显是故意的。他并非有意在美人面前显摆,却也铮然出刀,那两个胡人反应却更快,那负着大雕的汉子不声不响,只站起来,目光森冷地盯着那黑衣人的头目,而络腮胡子脾气火爆,直接踹开了凳子,道:
“李大当家自唐后,扯旗自封了‘占山王’,宁做绿林好汉,不做伪朝鹰犬,何等英雄?当年也是剑指八方,声名赫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似是中原话学得不到家。只听得口风一转:“可李大当家英雄一世,也灯下黑了一回,后人竟是这般猥琐人物,光天化日浪荡乾坤,荒郊野外,都能干起强抢民女的勾当!”他是胡人,中原话说得也不甚清楚,但口气中鄙夷之情当真敲到为首之人心坎儿里:“这伙人,大晚上还得蒙头捂脸,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却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们要干哪些好事,早就走漏了风声!”
刚才黑衣人头领约莫还要几分脸色,他左手边那人正要出口,却被他一手拦住。他松松抱了抱拳:“我李家自然不会做什么有损门楣的事情,只是只是看这位娘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娘子一路定然多有波折,自请做个护花使者,并未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着,便上前一步,欲扯下那根定在墙上的鞭子。
他虽然是这么说着,手下人却不安分,连罗修都听得些淅淅索索的动作。
罗令早就送完了镖,这是回程的路上,故而他们进了客栈未曾喊镖,如今又都收了武器,这两路人马居然把他们当普通来往客商,那黑衣人是直接把他忽视了。
镖师走南闯北,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罗令是借着祖上余荫过的日子,万不能堕了先人威名,况且他名门正派,本来就约束繁多,于是事儿来了也不能怕事。那黑衣人头领武功不错,抬手扯开随从的鞭子,却是一鞭往罗令的方向抽过来。罗令抬刀一挡,刀风破空,竟也直接把那牛皮鞭子砍做两段。
“三哥二哥,反正都被人认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人多,杀了这胡人蛮子和乡下汉子,再放把火,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那卡了鞭子的人脱口而出,当真信任他二哥的功夫。
“老四说得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干爹是铁定不知的。”说着长刀出鞘,砍向两个胡人。
李二哥虽不应答,可手上功夫迅如闪电,分明是早就存了这念头。抽鞭子不过是个幌子,罗令抬手砍断了鞭子,他竟然趁着这一鞭欺身上来,跟着左足勾住一桌子抬脚踹过去,罗令须得再劈开那桌子才看得见后面招数。李二哥居然趁着桌子掩护一脚踹来,实在阴险。
两个胡人叫骂过了,冲着那咋咋呼呼的李老三、李老四。那妇人见镖局众人都握着刀鞘,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干脆施施然坐到罗修身边,夹了两筷子菜给那少年,笑道:“别怕,你爹武功不错,不会输的。”见他魂不守舍地盯着自己,又微微一笑:“我一个女子孤身走江湖,自然有些傍身的本身,小郎君心下放宽些,我不跟他们走的。”
少年呆呆看着她,脸却红了,赶紧倒了杯茶,支支吾吾说“夫人,我刚刚那话,真的是冒犯了。”见那妇人笑意盈盈看着自己,抬了抬手中杯盏,示意自己继续,便鼓起勇气:“我一生下来,我娘就死了,我爹说,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我不知道这个‘天下第一’是什么情形,可是,今日见了夫人,才觉得……”
妇人又笑了笑,伸出手中帕子,沾了沾他嘴角。
罗修的脸呼啦得一下全红了,声音细得如头发丝落地一样:“夫人这么美,大概是,是和我娘,差不多的模样。”他眼角都有点翻红,氤氲着一层水汽,黄昏下一看,也是个极俊俏的小郎君,如此说话,更惹人怜爱:“小生无意失态,唐突了夫人,还,还请见谅。”说罢把茶杯高举过头,恭恭敬敬的奉茶。
那女子见他有趣,笑得更开心了:“‘天下第一美人’就是你娘?可惜,可惜。”那少年期期艾艾抬头,却又听得她胡说道:“你还没见过我女儿呢,若是见了啊,这会儿怕是得叫我祖母。”她见少年没反应过来,把那话再在心里过了一遍,占足了这一行人的便宜后,又点了点少年的鼻头。
若是旁的女子,做这动作定然显得轻浮,她做来却是无比自然:“看你的长相,你爹说的不差,不过你娘在的那会儿我女儿大概还没出生,自然你娘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了,你爹说得太含混,得说你娘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那我女儿做‘天下第一小美人儿’就不会弄岔了。”
少年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回话,见着妇人在客栈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还谈笑自若,心中胆怯又去了三分。妇人与他亲近,他自然求之不得。罗修自幼丧母,父亲走南闯北,幼时没多少时间管教,直至七八岁了才抱出来,在这之前便养在外租父家,诸多贵妇人怜他生来无母,父亲也无续弦,平时边刻意多加照料,他也自然学会了如何和这些妇人们说话,于是顺着话道:“夫人看我面善,不怪我唐突,我已是感激了,怎敢再奢求和夫人攀亲带故?”
妇人再笑了笑,口气却是伤感了许多:“也是看小郎君亲切,今天才说这些,我那女儿红颜薄命,老天爷早早收走了。”她举起杯茶,却是不喝,半趴下来,借着茶杯的倒影,瞄看那胡人肩上的鹰:“当时西南大乱,梁武帝被困襄城,我女儿夭折当晚,襄城之围便解了,真是个祸水,她一死,天下反倒太平了。”说着,幽幽叹了口气:“才十四岁啊。”
少年无意中戳破这妇人伤心事,顿时方寸大乱,整个人都僵了,不知是当真哀悼那未谋面的“天下第一美人”还是在纠结别的什么,毕竟苻坚破大燕朝时掳走的清河公主才年方十四,也时当时天下第一美人,看这妇人的模样,只要她夫君不是丑到天怒人怨,大概给那小姑娘一份“天下第一”的名头,并非说不过去。
可是现下酒馆里剑拔弩张,这妇人,竟然还有心思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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