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世女(1/2)
偌大的乾元殿只有一角是光明的, 几架铜鎏金仙鹤烛台被搬到胡床边, 鹤嘴上的蜡烛剔得通亮,蜡油汩汩流下, 沾满了纠缠鹤爪的花卉。
胡床的案几上也放了一盏小巧玲珑的青瓷卧羊烛台,单独照着伏案的普安公主描红习字, 普安只有六岁, 眼睛稚嫩脆弱,明亮的光可使她不至于太过疲乏。
晋安公主苏璩比普安年长七岁,正是青涩有余、稳重不足的年纪。她的眉目神肖淮阴侯,性子也优柔寡断, 入朝听政五年, 遇事迟疑不决, 全然没有陛下刚毅果决的手段。相反,遇到可恨又可怜的臣子,苏璩还常常向苏容婳下跪,为他们请求宽恕。
即便母皇常常因此责罚她, 甚至将气撒母亲身上, 她也没有要改的意思。下一次遇到遭到贬谪的臣子, 苏璩照样还是会向母皇说情。
姐妹两个共用着一张案子, 一个识字,一个练习批红。坐在对面的是她们的母皇,苏容婳倚着懒架, 翻读着东厂新递上来的密函, 眉头时而舒展, 时而紧蹙。
相较于苏琞心无旁骛的钻研笔墨,苏璩就有些三心二意了。她心中藏着事,不要说批红应对臣子了,便是坐,也是坐不住的。
苏璩抬头瞧了母亲两三回,欲言又止了四五回,手也不安的抓着下摆,揉成一团后松开。
苏容婳明明专注着密函,却又像在手上也长了一双眼睛般,对苏璩的小动作了如指掌:
“畏畏缩缩,当机不断,瞧瞧你像个公主的样子吗?”
苏璩猛然一惊,手中的朱笔一抖,给旁边苏琞的仿上画了极丑的一个撇。
她忙掷下笔,顾不得提上靴子,就跪到了胡床下。苏璩鼓起勇气:
“母皇,儿有疑惑,母亲此次去清虚观住了那么久,是与您吵架了吗?”
咔哒一声,连苏琞手中的笔都被惊落了。
苏容婳滞住,厉声问她:“谁在你耳边说的这些话。”
“没有别人,是儿自己想的。”
苏容婳揉了揉额心,连日不休的政事掏空了她的精力,月貌花容虽如青春般,但自从诞下普安后,精力记性便大不如前了。
真元真人猜测,这般改变也许是因为渤海蜜蜡的破碎。那诅咒一破,虽治好了她的顽疾,但身上异于寻常地坤的元气,也就随之消弭了。
若斐在时,还能替自己解忧,她一旦出宫,就连晋安都不听话了。
密函被扔在苏琞描好的仿上,苏容婳忍下想要怒斥苏璩的欲望,竭力使语气淡然:“淮阴侯去山上为你们祈福,你不要多想,起来罢。”
“儿臣不。”
苏璩想要的是真相,自她懂事起,便有宫人说她的生母是一位姓马的小姐,而母皇却指着淮阴侯让她叫母亲。在苏璩心里,她自然只认淮阴侯一个人为母,但是那些宫人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嘴碎,对于妹妹苏琞的出身却不质疑呢。
她读过史书,清楚后宫的肮脏险恶,并对其避之若浼。苏璩不想自己身世迷茫,也成为那烂泥中的一块,更无法接受淮阴侯并非她母亲的事实。
所以今晚,她壮起胆子问出了心内的疑惑:“既然母亲与您梁孟相敬,那为什么儿臣没有母后,母皇也没有立皇后?”
此言既出,苏璩便浑身打了个哆嗦,因为自己犯傻的时候不少,母皇轻则训斥,重则鞭笞,她似乎已经感受到桌上那摞奏章迎头打来的痛楚了。
不想,责罚迟迟没有降临,苏容婳也迟迟未出声。
倒是苏琞十分懂事,见长姐跪着,自己便也下床赤足挨着人跪下了。
蜡烛爆了几个花,铜漏滴了大半刻。
苏容婳道:“晋安,朕一直将你看做未来的储君,你不如普安聪慧,但朕依旧对你寄托厚望。可是今日看来,愚笨并不是你的大忌,心慈手软才是。”
听到母皇说自己愚笨,苏璩黯然的垂下头。
“若有人搬弄是非被朕听见,她就该人头落地了。”
苏璩眼底含泪,仰头哽咽问:“他们说的是实话,难道儿臣也要杀了他们吗!”
“不错。”
“儿臣不愿意!”
苏容婳见长女执迷不悟,竟被气笑:“你不杀他们,他们就来讪谤你、摧毁你的根基。你一点也不像朕,容易被小人挑唆,就是天下黎民百姓也会被你拖累的。”
“那儿臣到底像谁,是不知踪迹的马妃,还是淮阴侯?”
苏璩抱住她的腿,浑身打颤,“为什么母亲不肯长住宫中,是嫌弃儿臣的出身,还是不满母皇您的残暴。”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逆鳞,下一刻,她被重重踢翻,耳边充斥着苏容婳的怒火,“给朕滚!”
苏璩抹去眼角的泪,在普安“姐姐”的呼喊声里,跌跌撞撞的跑出了乾元殿。
第二日,宫人们并没有叫苏璩早起随朝。可是数年形成的习惯,让她在差不多的时分醒来,想让人更衣时,却发现寝殿漆黑一片,按照往常屏风外就该燃起烛灯了。
母皇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苏璩抱着隐囊有些沮丧,身子都陷入了柔软的榻里,仿佛要把自己包裹起来。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城郊的清虚观,找母亲问个明白才好。
大明殿是重臣早朝的地方,它灯火通明,三重檐庑殿巍峨宏大,在黑暗中矗立着,像一座香火彻夜不息的宏伟庙宇,在玉皇上帝的护佑下,它是混沌中唯一的光芒。
骑着马路过大明殿前,苏璩扭头回望,这辉煌随着马蹄一点点远了。她的心肠又软了下来,想到母皇夙兴夜寐,才支起了社稷的兴旺,自己却还要惹她不快,着实不该。
快马跑至城郊,便就午时了。苏璩体贴下人,让他们找客栈打尖,填饱肚子再上路。
一行人在一座挂着四方馆酒旗的酒肆前下马,进去后占了大堂的一半桌子,这还是苏璩怕其他客人没有地方用饭,叫他们挤了挤才坐下的,否则便要将这客栈包圆了。
四方馆大,也架不住客官这般多,小二一边殷勤的擦桌子,一边催着庖丁快上菜。
苏璩幼时,常跟着母亲出宫玩耍,对坊间烟火气已经见怪不怪了。
宫婢打开包袱,将从宫中带的碗碟一一取出,甚至还在桌上铺了一层徽州进供的上好宣纸。这纸又厚又大,寻常州府一纸难求,有陛下的旨意,在苏璩这里是敞开用都无妨的。
这时候堂外进来了两个秀才,第一眼看到这满堂人也着实惊了下:“怎么这么多人!”他们远远的坐到屋子一角,不等吩咐小二便上了几碟子小菜来下酒,看样子是熟客。
虽然人坐得远,可相谈的声音却一点也不低。
只听一人朝另一人恭喜道:“王兄有了这门差事,平步青云的日子翘足可待啊。”
“哈哈,算不得差事,不过仗着燕王爷的恩惠,有点事做罢了。”王秀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不无得意,“只是辛苦不假,各州各府的去找天乾,连草鞋都磨破了几双。”
苏璩竖起了耳朵,燕王爷爷难道有不臣之心?
那人羡慕的压低嗓音:“听说宫里那位,也有关系?”
“那是自然,”王秀才笑嘻嘻:“前月我找到了一姑娘,俊俏得很,听说燕王爷连连夸好,说要送入宫里给那位呢。”
听的人夸张道:“哟,这还得了,淮阴侯也忍得住。”
“要不然天天往山上跑,要我早就看不惯宫里了,不过,淮阴侯又没有入主中宫,怕不是两人各玩各的呢哈哈。”王秀才挤了挤眼,又喝了一碗酒,说出的话粗鄙不堪,“陛下也三十好几了,谁会在个半老地坤上花心思呢。”
砰!
实在是有辱斯文,真是开了眼了,就是深宫中奴婢乱嚼舌根,也没有他这般恶心。
苏璩怒火大起,将手里的瓷碗给摔烂了。
周旁的侍卫早就听不下去,眨眼间就将刀架到了两人脖子上。
“不要杀他,将人送去林叔叔那,好好审审!”
她口中的林叔叔正是林子贤,原为刑部侍郎,元兴十二年升任刑部尚书,办案处事,极为公道。
人被带走了,掌柜不知他们的身份,战战兢兢来赔罪。
有了这场闹剧,苏璩连饭都不愿意吃了,于是算了账,快马向山上赶去。
清虚观有了淮阴侯的不时入住,被打理得越发富有生趣了,观里观外红花绿树,甚至在菜园里还挖了一方小池塘,养了几尾鱼和乌龟。
苏璩正是在池塘旁找到母亲的,蒲若斐穿着葛纱道袍,里头加了一件透气隔汗的竹衣,甚至裤腿都少了半截,露出白生生的小腿,她正坐荷亭里看人捞池子里的东西。
苏璩满头大汗,看着自己仍穿绢衣,心里生出无限羡慕。但是她知道,若她在宫中也这副打扮,恐怕早就被起居郎在起居注上狠狠骂一顿了。
池里的下人一网接着一网,小心翼翼的避开鱼,专门对着游来游去的小黑点下手。
苏璩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些小黑点原来是蝌蚪。
“母亲为什么要将它们捞去呢,又准备将它们到哪里放生?”
蒲若斐摇扇子笑笑:“放到哪里都行,让人多找几条河放了去,将来不吵我,也别吵着别人。”
苏璩问:“那它们是不是就要与自己的父母亲分开了?”
蒲若斐哑然失笑,饶有兴趣道:“这是自然的,难不成你认识它们的母亲?”
苏璩低声道:“我不认识,甚至连我自己——”
“你在说什么?”
苏璩叹了口气,道:“昨晚我惹母皇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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