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俞家酒(二)(2/2)
崔翊程心软了下来,拿他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而后继续极为小心地帮他上药。
“当时你怕吗?”崔翊程帮他处理好了伤口,望着他低声问道。
“当时啊,”夏端细细回想着:“当时跑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害怕啊。”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压根想不明白当时为何会做出那些决定,大约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谈不上害怕不害怕。”
“你是不怕,可我却要怕死了。”崔翊程的声音很轻,轻到仿若春日的杨柳飘絮,一抓即散,可又仿佛夹杂着些许的委屈与哽咽,就像细雨打落了繁花:“我当时想去救你,可他们都不让我去,最后还是月笙去了。”
“他们是对的。”夏端笑了:“于私,你无可厚非,于公,咱们谁都不得任性。”
崔翊程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问道:“半分任性都不许吗?”
“你心里有答案,何必再来问我呢?”夏端依旧笑着:“云哥,当年罗大人告诉过我,上了这贼船,下不去的。当初我不明白,现在想想,果真如此。”
他看着崔翊程情绪不高,想笑着逗一逗他:“诶,等咱们都老了,解甲归田的时候,就去买几亩田,盖几间屋,种上满园的绿竹。我还能去做个教书的夫子,你说好不好啊?”
“你有命活到老吗?”崔翊程笑了。
“自然比不得崔帅,百战百胜。”夏端应道:“你放心,我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就指望着崔帅了。”
而后他迎来的自然是崔翊程的一阵冷嘲热讽。
弘熹元年六月底,夏端等人商讨多日后,最终定下了由北迂回进兵京城的方案。
相较江南,北方的四季更鲜明一些,严寒酷暑,哪个也不会落下。
夏端带兵攻入京城时正是八月初二。那天天气晴好,艳阳高照。京城地界偏北,可论起暑热来却也丝毫不比南方逊色。
盛夏正午的阳光打在脸上,刺得夏端有些睁不开眼。
七月的时候夏端就已经打下了通州,自那时起京城便已然成了囊中之物。这次其实也算不上攻打,因为京城已然无人守卫了。
夏端知道俞帝已经往山西一带退去了。他们弃了京城,坚壁清野,打的自然是保存实力以退为进诱敌深入的好算盘。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大俞亡了,他们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在中原大地上肆意践踏耀武扬威了。当年人分四等,可如今最高贵的俞人也已然成了丧家之犬。
只有被他夏端追着打的份。
夏端当时打马入城,只觉得有些恍惚。在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他都以为这时终得手刃仇人的自己应该是极为高兴的,可如今自己夙愿得偿,亲手掐灭了这个延续了近百年帝国最后的火焰,心底却涌现起诸多复杂的滋味。
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泪流满面,他像往常一样思忖着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仿若毫无波澜。
大概人在面对大悲大喜的时候都是后知后觉的。多年的隐忍与折耗下来, 他近乎已经忘记了欢喜的滋味。
他想,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望着灿烈的阳光下寂静残破的皇城,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大仇得报,夙愿得偿,竟只是这般空落落的滋味。
可夏端就这样被载入了史册,在往后的岁月里,太平安稳也好,朝代更迭也罢,他夏端必将如这亘古未变的山川河流一般,成为世人眼中心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凡有人活着,夏帅的功绩就不会泯灭。
但是夏端当时对这些是毫无知觉的:他仿佛只是像以往一样打了一场平平凡凡的胜仗,仿佛自己还只是乱世烽火里无足轻重的一个小将军。
人总是这样,身在其中而不自,总以为历史都是前人的把戏,殊不知那却是古往今来的今人寻寻觅觅留下的足迹。
大俞天运二十八年八月初二,大俞亡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