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三)(2/2)
胡人被他打折了一条胳膊,抽搐了一下,继续道:“来少卿的推事院,现在空得很,你记住,解决了北衙李多祚,接下来便是轮到你们……啊!”
谢煜扬袖扔出一张符箓,“嗤”一声将他肩膀烫得冒出一缕烟来,“李青珞,让开,你中了他圈套……”
“你等等!”李青珞打断他的话,盯着这胡人的眼睛。原本漂亮的蓝色瞳孔犹如一口枯井,幽深而诡谲,一眼望去,黑洞洞一片,什么都望不见,却叫人忍不住跳下去一探究竟。她一字一句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来俊臣告诉你的?”
胡人忽地一笑:“你猜?”
神都共设有一百零八口大钟,每日卯时至辰时敲击三遍。胡人话音方落,这一百零八声梵音便从天际远远传来,起初十分缓慢,犹如一波又一波涟漪荡漾开来,蔓延至心湖,令人昏昏欲睡,而后逐渐急促,宛若阵阵巨雷,接二连三地炸落在耳边,令人胆战心惊,心肺皆栗。
李青珞在这一片昏黑与闪白的交织中,一次次昏睡又醒来,谢煜呼唤她的声音逐渐从耳边远去了。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却在自己闺房里,趴在琴上睡着了。
满院明晃晃的红绿掩映着苍蓝的天,风一吹,那株海棠树上洋洋洒洒落下一阵艳烈的花瓣雨,飘到了墙外。墙头长着几株小草,在风中摇头晃脑,有几株塌着身子,像是被人爬上墙头踩了几脚。
李青珞转过头,教习声乐的宫女竟然躺在地上睡着了。屋外走廊里也睡倒了一片的侍卫,人人后脑勺飘着一张十分滑稽的纸符,在她的注视下化作白光消失不见。
“女官,女官。”她推醒宫女,“有人来过这吗?他坐在墙头喊我来着……”
宫女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茫地望着李青珞,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十分迅捷地爬了起来,“县主恕罪,奴婢失职了——不过您说墙头的人?奴婢睡过去之前,好像是听到有人调侃县主,奴婢这便喊人将这胆大包天之徒抓来……”
“等等。”李青珞忙拉住她,“不用了,那人已经走了。”
她定了定神,心道:原来谢煜已经来过了,还将我送了回来。
李青珞拨了一个音,院中突然有人禀道:“县主,圣人召您入宫。”
琴弦应声而断,李青珞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划破的手指,好半晌才道:“知道了。”
整片皇城都沐浴在悠远的霞光中,巍峨壮阔的绣闼雕甍一路绵延至天际。紫微宫正殿前,跪了她四位兄长,最小的李隆业压抑着抽泣声,见她走过来,哭着去拉她裙角,“阿姊,阿姊,你救救我们罢……”
李隆基拽下他的手,“你找死吗?闭嘴!”
李隆业哭哭啼啼地捂住自己的嘴,眼中一包泪摇摇欲坠。李隆基看了她一眼,“进去罢,别管我们。”
李青珞心陡然若坠下万丈深渊,脚步虚浮地进了正殿。
武皇高高在上,一身红黑交加的大袖衫裙,威严无加。
李青珞是头一回如此正式地在正殿受到召见,只觉得这大殿雄伟壮丽,高达巍峨,金碧辉煌的穹顶压在头上方,无端又显出几分逼仄。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参见圣人。”
武皇并未搭理她,静静地浏览完了一份折子,抬手扔在下方一人身上,淡淡道:“看你教出的好女儿。”
李青珞偏头看去,发觉那人竟是自己父亲。他撩起前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武皇云淡风轻道:“你想将储位让给三郎,朕便允了你,正好,亲王也别做了,庐陵的宅子还空在那,你明日便上路。”
她纤手一挥,立刻有宦官上来,弯腰道:“请大王免冠。”
李旦解下腰间象征着一品亲王身份的宝钿金带和紫金鱼袋,又慢慢脱下幞头,那宦官接过,三两下拆除了幞头后的两脚,只剩光秃秃一个帽子,再还与他戴上。自始至终,李旦未作一语辩解,也未看一眼李青珞。
李青珞道:“圣人,我……”
武皇继续道:“至于跪在殿外那几人,各杖一百,关回去,永远不准出阁。”
李青珞膝行而前,“圣人,我们到底犯了何错?”
无论她多想靠近,那端坐于高位的身影始终遥不可及。她突然惊恐地反应过来,方才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武皇的脸,她只听到了属于天子的威严声音,从金銮宝殿上传下来,犹如一口大钟撞出的梵音在寥廓的大殿内回响。
“行刑——”
宦官一声大喝,众目睽睽之下,几丈长的刑杖落在最为尊贵的天潢子弟身上,急促如狂风骤雨。李隆业受了几下便忍不住了,哭喊道:“阿婆饶命,呜呜——孙儿知错了,阿婆饶命,阿姊救命啊——”
李青珞心一横,不待武皇下令便自己站了起来。然而很快来了两名魁梧的侍卫,押着她两条手臂,又将她压了下去,她一腿支着,手指一动,想去捏符,身后又站了一人,将一指轻放于她脊后至阳穴处,道:“县主,你若再动一下,性命不保。”
李青珞微微喘着气,垂下了手。
武皇道:“那晚明堂失火,你为何出现在那?”
李青珞道:“我不放心玄武印,怕有人图谋不轨——”
“巧言令色。”武皇轻轻笑了几声,又道:“方才你想对朕做什么?”
李青珞语结:“我……”
“朕让你去正清观学了几年,骨头变硬了。朕如今不准你再回去,是想让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是何身份。”武皇道:“你记住,你的性命,便系于身后那一指上。”
李青珞膝盖颤了几下,完完全全地跪了下去,她盯着地面上遥遥映着的一个身影,脸色惨白,“圣人,孙儿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