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印(十八)(2/2)
“我身上带了一枚通宝,尉迟公一看便认出我是他老乡,就没有为难我……”
“咳……”马车并架而行,另一辆车里传出一声咳嗽,李旦撩开窗帘,道:“玄玄,尉迟公和秦公是德高望重的先臣,不得无礼。”
李青珞乖乖道:“是。”
李显回京的理由是得了重病,他也十分给圣人面子,真的拖了一副病躯连夜赶至神都。这几天还算是风平浪静,李旦和太平给圣人请过旨,便直接从皇宫出来看望李显,中途太平看见李青珞,顺带着也捎上了。
李青珞一迈进门,便闻到一股十分浓重的药味,她多嗅了几下,奈何没谢煜那般能辨百草的鼻子,也闻不出这药里掺了多少水。床榻上躺着的人约莫四十来岁,正喝了药,挥手让人下去。
李青珞朝那药碗多看了几眼,碗底还有些残渣,黑乎乎一片如同砚底的墨汁。她又看了眼李显,他带病长途奔波,面色自然十分不好看,甚至有些苍白了。紧锁的眉关间沉着一股愁肠百结似的郁气,苍白的面色底下便隐隐发黑。
分离十几载的兄妹相见,本有千言万语,但一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和李显现在得以回来的原因,这久别重逢便显得有些尴尬。寥寥数语的寒暄后,李显看到了李青珞,从塌上支起半个身子,道:“这是四郎家的孩子?”
他离开神都的时候,李青珞还没出生,是从逢年过节太平公主寄给他的信中得知。李青珞走上前,行了一礼,叫了声“三伯”。
凑近后她愈发觉得李显面色不对劲,突然道:“伯父在房县时,可有曾听闻祥瑞一说?”
李显一愣,原本无精打采的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略过,看了看李旦,才摇头道:“我那整整一个月都在养病,从没听过这些事。怎么,房县发生了什么事吗?”
众人的面色忽然间变得心照不宣起来。
当年武皇称帝前,武承嗣从洛水中发现了一块玉石,上书“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正是应了《易经》中“河出图,洛出书”一说。而如今,李显所在的房县也被人发现了祥瑞,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大可解释为“上天福临大周国祚”,但紧接着武皇让人将他接回了神都,如此紧锣密鼓的安排,再联想前阵子的储君之争,此举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但是,此时身为皇嗣的李旦却十分尴尬了起来。
李青珞默默站到他身边,李旦轻轻按了按她肩头,温声道:“阿兄,等你病好了,我便上书,让圣人将储君之位让给你。”
李显虽然也有心理准备,但对他猝不及防的开诚布公十分震惊,手一滑差点便从塌上栽下去,“四郎,我、我回来不是为了……”
太平公主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臂膀,笑道:“今年开春,阿母做了一个梦,梦见大鹦鹉两翅皆折,便召了狄相公入宫,狄公言,此乃无立魏王、梁王之意。阿兄,你是我们的兄长,是家人,我们自是会支持你的。”
还有件事她没说,便是送了张昌宗张易之二兄弟,武皇十分喜欢。
李显勉强撑着从塌上坐了起来,额上一层薄汗,他嘴唇颤抖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静默中,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阿耶,我来送药。”
李青珞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的人正是那日急匆匆消失在自己病榻前的李裹儿。她有些怕生,目光在太平公主和李旦身上停了会,避开李青珞径直向李显求助。
太平开了句玩笑:“刚喝完药,怎么又来了一碗?三兄可要成药罐子了。”
“这是我幼女裹娘,来,跟你姑母还有四叔打声招呼。”李显松了口气,招手让她到身边来。李裹儿将药碗放在塌边,定定地看着他。李显只得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叹道:“她在王府闲得无聊,自己一人研究药方,还时常去山上采药。御医开一副药方,她不放心,自己又给我配了一副。”
李裹儿这才露出一抹俏皮的笑,端起药碗跑了。
李显有些讪讪地笑:“她没怎么见过人,不懂规矩。”
李青珞趁几人不注意,立刻跟了上去。
李裹儿将药渣倒在树根下,瞥见身后李青珞跟了上来,面色一变,想当做没看到。
李青珞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还没说一句话,李裹儿头一偏,“我不知道!”
李青珞想了想,觉得那天谢煜算是唐突了她,指不定人家还在生气,甚至以为自己是趁机来兴师问罪的,便先不急着进入正题,扯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道:“裹娘,伯父说你时常去山上采药,一定去过那山洞好几回,那玉簪应该是不小心掉在那被我们捡到的,都是误会,我代师兄们向你道歉。”
李裹儿心虚,再加上她在房县这弹丸之地住久了,初来纸醉金迷的神都,只觉得自己这个县主与这里奢华的一切格格不入,虽然大家处境相似,但远没有李青珞那般游刃有余,索性闷声一言不发。
“祥瑞已经呈给了圣人,作乱的只是那野道士而已,朝廷也没有特意派人来调查,故而这事差不多已经过去了,想去追究也无迹可寻。只是,我仅有一事不太确认,所以想来请教你。”李青珞盯着她道:“那山洞十分狭窄,机关密布,你一个人是如何出来的?”
李裹儿面色一变。
“是那野道士带你出去的吧?那晚他是不是也拜访了庐陵王府?”
李裹儿嘴唇翕动了一下,似是说了什么,而后扬起下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十三娘,你或许在正清观可以呼风唤雨,但在这,你我都一样,不必在我面前装。你大可在我父亲面前,在圣人面前质问我,何必要这般私底下偷偷摸摸地问我?到时候,我手臂上这淤痕定然逃不了众人眼睛。”李裹儿拉开袖口,“因为你知道,你说的话根本无足轻重,而且圣人现在将我父亲召回神都,所有人都明白她的用意。她会信谁、会护谁,想必不用我废话了吧?”
李青珞笑了,“你当真这样以为?”
“我没有见过那野道士,也没去后山采过药。”李裹儿一字一句道。她露出一抹有些报复性的微笑,好像有了底气同她对视,挑了挑长眉,一反方才惴惴不安的神色,道:“十三娘,你这么厉害,自小就进了道观,见多识广,怎么不知道,有些恶灵还会扮作别人的模样,来污蔑我呢?”
审问罪犯,最麻烦的便是此人一身傲然铁骨,咬死不肯承认,所以才有来俊臣的推事院,十八般刑法加诸其身,三四下折腾,十有八九的嘴巴轻而易举便能撬开了。但李青珞质问的是她从姐,是未来太子之女,不能奈她如何,甚至还会触怒于她惹来责罚,所以只能任由她冠冕堂皇地把自己说成一个置身事外的无辜人士,而李青珞则是出言无状了。
既然她执意认为,神都里的王孙才是真正的王孙,太子也是真正的朝野之望,那么就让她继续这般执着下去,终有噩梦将至的一日。
李青珞盯她半晌,淡淡道:“如此的话,那我没什么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