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二十二)(2/2)
纯阴同见,坤地西南,泰极之象,亦谓之曰凶卦。
他捂住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拿下手时,眼里血丝密布。他彻夜未眠,自北邙山火光消失之后,便起了这一卦,原以为诸事尘埃落定,但没想到,这似乎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门外响起帘子掀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明崇俨忙将昆仑石收了起来,整了整仪容,站起身。
圣人也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自凌晨时起便派羽林卫上山拿人,且对玄武印一事不闻不问,也闭口不问老道长无故消失的事,似乎有意安抚正清观。此时早朝刚过,这个时候有人来拜会自己,估计是想从自己口中探一探风向。
思及至此,还没见到来人,明崇俨嘴角已浮现一抹讥讽的笑。
进来的却并非朝中哪一位见风使舵的官员,而是临淄郡王。
这位稀客有些出乎他意料,明崇俨忙整整衣袍,拜道:“参见郡王。”
李隆基一路踱步进来,本想让人通禀一声,未料到他亲自出来行礼迎接。自太宗时起,朝中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规矩,三品以上见亲王可不行礼,更何况现在他们的地位远不如太宗时的亲王们,明崇俨谦逊地亲自相迎,也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他抬头飞快地瞥了眼大殿,见正中摆着一个巨晷,两侧一排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卷轴,每一张书案后都放有一座坐屏,最上方是一座有台阶的高台,其上也摆着一架巨大的竖屏,将后面的事物严严实实圈了起来。
他多看了几眼,忖度着该怎么开口,明崇俨却道:“请随某去殿上坐。”
李隆基走上高台,才发现屏风后是一个未尽的棋局,只是黑白二子摆放稍显凌乱,明显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弈。他没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而是转身朝明崇俨行了个礼,“多谢侍中出手相助。”
明崇俨明白了:原来是为了昨晚一事。
但他同时也极为困惑:昨夜他没能成功拦下折子,在其中推波助澜、一锤定音的自始至终都是诸王,细分下来,自然当属相王和公主功劳最大,李隆基为何特意来这?
明崇俨没敢小瞧这位少年老成的郡王,不动声色道:“郡王来这所为何事?如若只是想让臣替您相面算卦,臣愿效劳。如若想问其他事情,臣无话可说。”
他昨夜欲图私自压下来俊臣奏折,宅家虽还未得知,但此刻还明目张胆地跟当事人会面,就是不识好歹了。李隆基也看出他的顾虑,神色却没那么沉重,笑了笑:“公事我不多说,接下来是一点私事。”
明崇俨摆弄棋盘的手一顿,“郡王请讲。”
李隆基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按在棋盘上,“侍中自己看吧。”
明崇俨略略扫了一眼,第一眼看去,虽然这张纸好似饱经了一番摧残,卖相不大好,但纸上的字体飘逸潇洒,开合有度。明崇俨阅览群书,看过不少名家字帖,细看这些字有点太宗飞白的影子,但显然不是李旦或李显写的。
因为那上面竟然指控他与来俊臣勾结,见其落势,随即翻脸不认人,甚至反咬一口,实乃见风使舵的小人。
李隆基观察着他神色,目光如两道凌厉剑锋。
“原来如此。”明崇俨苦笑道:“某不知自己何时成了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他却突然话锋一转:“郡王就这样当面将信给某看,就不怕某咬死不承认,反而反咬你们一口吗?”
“我若是相信,也不会让侍中看,而是早告诉宅家去了。”李隆基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侍中一向低调,怎么会在这风口浪尖推波助澜,不怕沾湿自己衣角吗?”
明崇俨微微眯起眼,他有些怀疑,这信分明就是李隆基自己写的,为的是试探自己的态度,让他明确表明自己站在李家的船上。
但是如果真是如此,李隆基又何必当面告诉他,而且还用飞白字体。
他微微一思索,有了些眉目。
昨晚可不止自己一人想截来俊臣的奏折,还有张昌宗也在。张昌宗此人,说他草包未免有失偏颇,至少还能附庸风雅讨圣人开心,故意去学飞白也不是不可能。他以为自己站在李唐的船上,想挑拨离间,而李隆基此举,则是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原来如此,敢来拉拢他,明崇俨有些佩服这位小郡王的胆魄了,便道:“郡王准备捏着臣的把柄怎么做?”
他话音方落,便见李隆基两指夹着纸放到了屏风后燃着的油灯上——这是他方才起卦时没来得及熄灭的灯,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下轮到明崇俨震惊了,火焰一下子攀了上来,不消片刻便将这张纸烧得一干二净。李隆基捻着指尖一抹灰烬,从棋笥中执起一把白子,“哗啦”一声犹如水银泻地,落在棋盘上,有几粒还滚落在地。他缓缓吟了一首诗,“百尺竿头路巳穷,寻思无计转飘蓬。只知钓上鲈鱼白,不觉翻身入浪中。”
明崇俨神色一震:这诗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正是黄石公的《灵棋经》,说得乃是凶卦之意。
“本王无意去做他人手中之柄剑与侍中为敌。”李隆基道:“非要就此事讨个说法的话,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吧。”
“郡王请讲。”
“侍中神机妙算,天命定数无一不在自己掌中。”李隆基盯着那几枚棋子道:“就赌,此卦的命定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