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十七）（2/2）
谢煜低眸，眼底的戏谑悉数褪去，一股柔意浮现上来。他看出，这已是她所能表达出的最大限度的依恋之意，可惜她只知道呆愣愣地捧着他的手，企图用人类的体温逼走阴气，这当然是没用的，但谢煜在心理上却觉得很受用。他闭了闭眼，从温柔乡里强行抽出魂来，退后一步道：“暂时别靠近我。”
李青珞非常尴尬，讪讪道：“我唐突你了？”还好没人看见……
这事不应该是他占了便宜吗？谢煜忍笑道：“我身上阴气太重，怕伤了你。”
“是吗？”李青珞还沉浸在无尽的尴尬和后悔中，没有细问。
谢煜一指她身后，“先别管这个，你看谁来了？”
李青珞一回头，只见身后或站或坐凭空出现了数十名弟子，正是那些被困在地牢中的人，人人皆疲惫不堪，没比她好多少。崔玄释静静伫立着，见她衣衫下摆破烂，脸上划了数到污迹，显然也是摸爬打滚着撑到现在，下意识避开目光。
漫山遍野的火势却逐渐弱了下去，一朵巨大的莲花绽放在半空，绚丽而神秘。众人也情不自禁地看呆了，李青珞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煜惬然一笑：“那两人来了，你们可以放心了。”
他说的那两人，此刻一个站在树上，一个盘腿坐在屋顶上，仿若两棵落满白雪的苍劲老松。
老道长低眉敛首，看似睡着了的模样，成千上万道剑光却如疾风骤雨一般射向人群，一地的蜮在剑下垂死挣扎，弱小可怜如同雨后被冲上岸的鱼，不时便翻起了白肚子。觉明低调地藏在树叶间，犹如一只落拓的猫头鹰，只光瓢头顶反射的火光暴露了他所在。觉明口中低低念着梵语，九品莲台自他掌中显形，满山肆虐的业火仿佛火蛇一般朝莲台中涌去，片刻功夫，冲天火光只零零星星散布在山林间，变得势单力薄，天地间挂起一层薄雾般的雨幕，角落里犹自苟延残喘的火堆彻底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又扬起手，从僧袍宽大的袖口中扔出一串念珠，将那颗趁乱想逃的脑袋牢牢捆在了里面。
“薛怀义”挣扎不脱，只得拱了拱地面，凭借着完美的头型咕噜噜往前滚了一段，一道缠绕着电闪雷鸣的剑光突然擦过他头皮，将他面前地面劈开了一道两指来宽、三尺多长的裂缝。“薛怀义”头顶滋出一层冷汗，静止在地面不敢动了。
老道长和蔼地笑道：“觉明，这是你的孩子，你来管教。”
觉明叹了口气，“罪过。”
这两人一来，满山灰头土脸的弟子仿佛有了娘的孩子，纷纷围了上来，有好几人看上去快哭了，似乎还不敢相信，这场毁天灭地的鏖战居然在眨眼间就这般潦草地结束了。
觉明指着“薛怀义”道：“你本可超生，为何还要留在世间作恶”
那颗脑袋上的眼皮动了动，蜮蝥从里面探了出来。它前半截身子耷拉在眼眶上，后半截被念珠镇住，发出刺耳而又无意义的尖叫。
李青珞低声道：“他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煜道：“你觉得他还要说什么”
李青珞忽然也不会说不上来。她自然不会对他抱以同情，这和尚生前横行霸道，作死烧了明堂，还以为凭自己的盛宠，不会受到惩罚。结果被圣人秘密杖杀，恐怕是心有不甘，才甘愿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把自己的肉身交由来俊臣。
觉明双手合十，嘴里缓缓念出一串梵文。“薛怀义”头下那根金刚杵骤然长了几寸，长出了一段肉呼呼的脖子，再往下是双肩……本已被挫骨扬灰的身体居然全都长了回来！
“这是什么再生法术？”
“是地藏经。”有见多识广的弟子解释道：“地藏菩萨发过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师正为他超度呢。”
李青珞视线被前面一众师兄挡住了，只见他们面上都露出讶异惊叹的表情，努力踮起脚尖去看前面发生了何事，一幅袖子遮到了她眼。她扒拉了几下，那手臂纹丝不动，挡着她视线。李青珞听见周围窃窃私语的讨论声，心中愈发好奇，只当谢煜跟自己开玩笑，扔下一句“我忙着呢，你别捣乱”便矮身想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再挤到人群前面去看。
她什么都没看清，又被扳着肩膀按进了怀里。
李青珞挣扎道：“你还讲不讲理？快放开我！我也要看他身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你不知道非礼勿视吗？”谢煜背过身。前面佛门大师在渡魂超生，这两人在后面冤家似的吵嘴，好在没人注意到他们。
李青珞手里还抱着那本卷轴，她千难万险从“薛怀义”手中夺过这本奇书，一页都没翻开，视如珍宝似的揣在她怀里，现在搁在两人中间，戳得她肋骨疼。她连忙软下态度，“我不看我不看，你小心把卷轴弄散了。”
她果真不动了，安安静静地伏在谢煜怀里，等着他松手。
谢煜环住她的手臂松了松，然后收得更紧了些。
李青珞一愣，脸侧贴着他被夜色浸泡得冰凉的衣襟，全身上下仿佛生了锈，动都不能动，唯一感觉到的是他心口处温暖有力的心跳。她感觉脸侧的触感愈来愈凉，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是脸变得愈来愈烫了。
谢煜在她耳边缓缓叹了口气，松开手，“好了，你可以转身了。”
觉明大师的超度已经完成。
李青珞道：“那个……你不是说，不能靠你太近吗？”
“现在可以了。”
方才那一瞬间仿佛很长，又仿佛是一盏茶那般长的时间，只是让人觉得须臾间就过去了。李青珞像根木头一样，任他又将自己转了回去。依偎久了，就会不自觉依恋上这种抱团取暖的暧昧感，一旦离开，被夜风一吹，就觉凉飕飕的，她缩了缩单薄的双肩，而后同手同脚地迈开了第一步。
李青珞浑然不觉自己走得十分别扭，还装作十分老成淡定的模样。
谢煜看不下去，拉了她一把，“好好走，注意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