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盛夏一隅(2/2)
“嗯。”陶雪义咀嚼一番,缓缓又再开口:“她很好,精神确实好了许多,我见到她时,她居然在拨琴。”
“真的?”叶峥两眼一亮。
陶雪义看向男人比自己还要欣喜的脸,含笑的眼眸低垂,“见到我时,她也没有太紧张,这样就够了。”
“嗯……”叶峥笑了笑,“也可能是因为大娘亲你呢?还好这次我没有去添乱。”
“或许正如你所言,娘对我……算了,还是不说了。”陶雪义抬眸,波光如水,“吃饭吧。”
“我都吃完了,雪义你慢些吃。”
“对了,这炖盅里的是汤吧?你也来一些吧,我帮你盛。”陶雪义说着便要把叶峥的碗拿过来。
“不了,我体质容易上火,这碗炖汤不太适宜……”
“鹿茸,虫草……白凤?”陶雪义似乎认得炖盅里的用料,正在翻动端详,“欣荣,你怎会想到做这个?”
“你以前喝过?”叶峥反问。
陶雪义微微颔首,“以前……”
这样的配方他应是了解的。曾经义父还在生时,几乎每日都要炖上虫草白凤,或是海马鳖干,此等都是壮阳益精的大补配方。陶雪义毕竟也是太监,内廷宦官之间流行的药方秘法,他怎会不懂?
昔日在京师,他也不是没有吃过这种补品。
“这类药材很是名贵,也确实有些功用。”
叶峥心中怦怦一跳,“功用?”其实他一直搞不明白,即便陶雪义乐意去壮阳,能有多少作用?有些,又是指多少?
“固肾气。”陶雪义回道,然后缓缓喝了起来。
看陶雪义喝得认真,叶峥想起前日舒予怜所
说,心又隐隐作痛。那天,他第一次听到“玉奴”二字。
多年前,洪宣皇帝年少登基,经历两朝的内廷重臣为了让权势得以在宫中绵延,始创“玉奴”计划。各个四品以上的权宦亲自挑出才貌出众的人选,收为义子或首徒,举荐入宫,入内书房习文,御马监习武,将来伴在东宫左右,为各自的义父平步青云。
为此而被精心挑选的“玉奴”,就连“奴”之身,也要完美——与子孙袋,一概不留。因此,“玉奴”的人选多在刀子房那一关便已不幸坠入黄泉,而有些就算存活下来,却会因为小解之处残缺而导致一些不体面的毛病,被内书房除名。
那天舒予怜还想继续往下说,当他提及陶雪义被贬的那段日子,叶峥却将话题打住了。
他曾在森罗谛听窥见陶雪义的过去,对此总有一些愧疚。他不忍心再这样擅自地知道太多。
“欣荣?”
“啊、怎么了?”叶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陶雪义已经喝完了一碗。
“此汤虽好,但我认为身在岭南,应该随俗。这一带气候湿热,我觉得喝多点你平时煮的花草茶,更好些。滋补之物,确实容易上火燥热,而且……”
他的身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中用。当年第一次离京,旅途遥远,他怕自己残缺的身体会出纰漏,所以就连水也不敢多喝。
陶雪义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笑,话又折了回来:“补气有实效,其他的,确也补不出什么来。不值得。”
看来陶雪义以为是他买回来的。叶峥想着,又琢磨起那句“补不出什么”之话。
陶雪义低头道:“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像传闻那样,能长出一些胡须来。”
“胡……什么?!”叶峥差点没坐稳,“要、要胡须做什么……”
陶雪义皱起眉,竟是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看向叶峥片刻,眸光又沉了下去。叶峥心慌道:“胡须要打理,长出胡须还不是要刮脸么?难道你想蓄一脸?”
“也不是那样……就、就是……像你这样,其实也挺好。”陶雪义支支吾吾。
“胡须也要看须根,我就算了,留也留不出威武模样,反倒像氓流。”叶峥想起以往胡子拉碴被当做流寇之事,他很确定。然而当他说完,不知为何心中又起一阵楚酸,便把话题一转:“对了雪义,我用井水镇着新鲜荔枝呢,差点忘了。”
看着叶峥端上来一盘新鲜饱满的挂绿,陶雪义想起两年前,他悄悄跟着叶峥,被叶大娘请进了宅院,在羊蹄甲的绿荫里,他第一次尝到的甘甜。
又一年盛夏。他终于看遍了岭南的百花,确实和北方大不相同。
其实陶雪义已经猜到叶峥遇到了什么人。雷州水师,京师派来的内臣,和他碗里那些熟悉的配料,角落里被叶峥藏着的锦盒一角……他怎会猜想不到?
尘世间,本无“玉奴”的容身之处。他是何等幸甚,还能留存于一个人的身边,一个屋檐之下。
“雪义?”叶峥见陶雪义吃荔枝能吃得眼波闪闪,果然很久没吃过他家的挂绿了么?叶峥不由得帮他剥了起来,让他多吃点。
“欣荣,我几日前宿在珠玑魂梦楼,做了一个梦。”
叶峥怦然,“什么梦?”只要搭上珠玑魂梦楼……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梦吧。
陶雪义缓缓道:“梦里,是市井一角。我走进一个庭院,院子里很热闹,年轻人众多,他们在练习舞狮。”
“屋檐下坐着一个妇人,生得很漂亮,肚子滚圆,看起来就快临盆了。有个青年人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到妇人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蒲扇,为她扇风,没过一
阵,又被叫回去,带领少年们练习。”
有点熟悉,却又很模糊。叶峥一边剥荔枝一边继续听。
“我看到了一个光头的小孩子,他站在舞狮头面前,狮头比他要高出不少。他把手伸高,去摸狮子的睫毛,露出红色背心下面的开档裤。我觉得这孩子颇有意思,便走近了,发现他正手拿一颗梨啃着。”
“然后呢?”叶峥正嗑着荔枝。
“孩子朝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肚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狗头,觉得有趣便不禁看久了些,那孩子以为我在看他的梨,立刻把半颗梨捂住,样子看起来,像是怕我把他的果子抢了去。”
“……”叶峥皱眉,“什么孩子,傻头傻脑的。”
陶雪义把对面的男人凝视起来,道:“你……你小时候难道不是这样?我还以为梦到儿时的你了。”
“啊?”叶峥一楞,立刻摇头,“不可能,我小时候可没有那么傻。还开裆裤,光头……”
等等,好像小时候是有一段时间一直剃光头来着。
嗯?
叶峥没有仔细往深处想。当晚,他也做了一个梦。
世界晃悠悠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走路不太稳,视野极低,但他还是能认出,这里是父亲最早开设的拳馆。
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都是一群爱抢食的大孩子,现在都被阿爹训着。七彩的狮子头就放在地上,他最喜欢趁现在往狮子嘴里钻着玩。
好甜啊,嘴里一直甜滋滋的,侧头一看,原来手里拿着一颗大大的梨。他张嘴咬一口,却咬不太动,只好滋遛滋遛地啃起来。
嗯?
他似乎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大人蹲在他的身边。大人的脸在背光里,看不清晰,但那视线他还是能领会的。
这梨可不能给你。
啊!
这个大人居然还敢伸手,他警戒起来,大人的手按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他愣了。然后那只手开始来回抚摸起来。
唔……他拧眉,不知到底是谁这么放肆,好歹他也是大师傅的孩子呀。爹娘呢?好像都没有看到似的。来人啊……
没人来,头一直被摸。他记得大人说过,头被摸多了长不高,而且他还想继续啃梨,这人打扰他了,越想越委屈。
哇!!
委屈极了,他干脆光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肉肉的腿猛蹬,张嘴大哭。
哇……!
那奇怪的人不摸头了,居然捏起他的脸!明明他在用哭声抗议,这是搞什么呀?仿佛在弹钵钵糕似的,好玩儿吗?他有气撒不出来,只有哭声更猛。
然后叶峥醒了。
“……”
“…………”
他惺忪的眼皮跳个不停。
这这这是什么?风水轮流转?
原来陶雪义也能梦到小时候的我?!叶峥两手盖脸,遮住那道生无可恋的红色。
“千万……可千万不能承认,不能……”他喃喃念叨着,如此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