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2/2)
四月廿五,楚长公子景容剡自请为父侍疾,其仁孝风骨自当载入楚册,传颂千年。
一江东去,两岸鱼米。三朝古都,四时青壁。五道长巷,六处市集。七星拱卫,八方荫蔽。九代图治,十里秦淮旖旎。
此诗赞的的正是吴国国都——金陵。
“我本以为世子回朝当何其威风,国都必铺锦毯十里,悬旌旗满城,文武官员各列两侧跪拜相迎,百姓举臂高呼,声势震天。入夜,吴王设国宴为世子殿下接风洗尘。却不想,现在连回宫都要翻墙爬窗。”她拍了拍衣衫,朝秦寒息戏谑道。
对于她的“埋怨”,秦寒息同往常一般视若无睹,径自拿起案桌上泛着寒光的面具,附于面首。
一块雕绘着凶兽“鬼车”纹路的寒铁,笨重,狰狞且毫无温度。却也正是这块死物于一瞬之间就隐去了他温热俊朗的面容同十多年来的所有喜怒哀乐。
他大她五载,且未及束发就已功成名就,可以说在他扬名天下之时,她尚年幼。彼时,战无不胜的大乾南境战神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充斥着煞气的可怖符号。相识未深的韩子晰也好,儿时莫名敬畏的秦寒息也罢,对于他自内里透出的冰冷峻峭,在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素衣、朱绣。”他开口唤道。
“殿下”只见两名穿着对襟襦裙宫服,头绾单螺的侍女应声推门而入,两人虽是相等的身量,相似的的衣饰,却仍各有千秋,辨析度极高。素衣如水,清丽雅致,朱绣如火,明艳动人。
“你们去收拾下秉会殿。”
“诺”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你倒是会挑丫头。”她的目光朝着她们的离去的方向,不失时宜地又讽了他一句,“只不过为何取名素衣朱绣?桓叔毕竟是个失败者,此诗不吉。”
韩子晰手持盖碗,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子,“你不去做太史令真是太屈才了。”
她闻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可得仰仗殿下代为举荐了。”
他幽深的瞳仁却似有了些笑意。
“很多事情,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无关其他。”
“包括插手楚国内政?”她笑看向他,“倒是要恭喜景容则,手不刃血,得偿所愿。”
“楚国王位迟早是他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同景容则相比,景容剡目光不够长远,所以他必输无疑。
这次秦寒息肯出手,其一正是看透了这点。
“谁能想得到,两国世子竟联手设局。””她唇角一勾。
“我需要一个乱世,正巧,他也需要。”他答地坦然,竟无丝毫避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算富强如吴楚,也不过端木颐徐徐图之中的关键一步,他们清楚的明白,那簇锦团花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而乱世则不同,谲诡变化,万事皆无定数。作为一方王侯的他们,手握重兵,且得属地民心之所向。
是想朝不保夕还是成就霸业?
是要死守现有的几个的州郡还是争夺整个天下?
无论是秦寒息亦或是景容则,答案都毋庸置疑。
既如此,二人目标一致,何不联手谋个共赢?
这便是其二。
“哦——好一个顺水人情!”蒙溯了然道,“殿下英明,不才敬服。”
“何必将自己推得干净。”他睨了她一眼。
“别算上我。”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于榆木漆盘中拿起一个梨就大口咬了下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来回咀嚼间,她的话含糊不清。
他也不言语,她越发吧唧出声。
“好甜”她微仰头迎上他的目光,“砀山梨对不对?”
“蒙哥哥,等等我。”紧随着蒙溯一路小跑的男孩大约七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滴溜溜的乌珠亮的透澈,顾盼间神采飞扬,此刻正巴巴地抬眼望着她,贪玩的心性同周遭森严的宫禁格格不入。这个与普通人家的同龄孩子并无两样的男孩名叫秦弛,却是吴国大公子秦寒郅的长子,即出身煊赫的王长孙。
“我经常听将军们提起你,说你打仗可厉害了。”春寒未过,他竟折腾出一头薄汗。
“哦?既如此,你小叔叔可曾说到过我?”她不理会黏在身后小秦弛,随口问了一句,继续快步前走。
“这” 秦弛的眼珠子滴溜溜得转着,似在拼命回想,一回神发现蒙朔已经走远,急忙唤道,“蒙哥哥”
“小鬼,你记住了我和秦寒息是同辈,你管他叫叔叔,管我也得叫叔叔,知道吗?”她突然停下步子,回头纠正道。
“噢,蒙叔叔,你是第一次来金陵吗?”秦弛机灵得紧,最是会看山色,一下便改了口。
“不是。”
秦弛闻言神色一暗,仅在片刻之后复又燃起了狡黠的光芒,快得让人误以为是错觉。
“那你有没有去过夫子庙?”
“没有。”
“我带你去啊。”
“免了,我可不需要一个自己都摸不着北的向导。”
秦弛小脸一热,一时接不上话,但仍不气馁,忽左忽右地跟在蒙溯身后,寻到机会便开口:“你要出宫对不对,先生许了我一天假,我也要出去,我们可以一起啊。”
“公子殿下,先生并未同意您”身后的侍从们一脸为难。
“你们住嘴,没听方才我小叔叔说:‘近日功课尚可’,尚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作答。鬼知道这回小祖宗葫芦里卖又是什么药。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背起手一本正经道:“就是说我的功课得到了小叔叔的认可,所以是他同意我出去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世子殿下的口谕有异议?”
侍从们顿时懵在原地。
蒙溯摇头轻笑,加快了步子,不再顾身后。
“大哥哥,哦不,蒙叔叔。”
“茶叶蛋~五香茶叶蛋~”
“包饺,热腾腾的薄皮包饺 ~”
“油炸臭干儿~”
“哎~梅花糕~梅花蒸儿糕哎~”
“大哥哥,大哥哥,你想不想吃太史饼?”看到满街琳琅满目的小吃,秦弛就再也迈不开腿。
一路下来,蒙溯早已无力纠正这乱辈分的称呼,只见他深吸口气迅速后退了两步,买下三个太史饼,一脸阴郁地放于秦弛正摊开的双手之上。
“对了,大哥哥,南诏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啊?”他一口咬开裹着芝麻的金黄色酥皮,露出了里边白糖桂花猪板油丁内陷,一时只觉甜松可口,唇齿留香。他赶忙又咬了两口。
“是一个我曾经千方百计想出来,现在却总想着回去的地方。”她顿了一下,回答道。
“哦,那一定很美吧?”小秦弛并不是很明白,也不管嘴里还嚼着酥饼就急急开口追问道。
“恩”她唇角一扬,目光有些放空。
“朱大人原籍句章,等会上梁啊,落的是油包。”
“走~我们也去沾沾喜气。”
经扩建而成的朱府东花厅,一下就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乡亲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这是做什么?”秦弛东张西望好一番,仍一头雾水。
“你看着不就知道了。”虽然南诏并无此等习俗,但她闯南走北多年,一路上也算是见识得多了。
民间造屋,延续 “上梁”之俗,称大厦落成之喜。一般上梁那日,东家会办竖屋酒,诸亲好友登门道贺。
作为句章郡望的朱氏世代在朝为官,近年更是举家北迁。宗长朱兆霆为吴国大司农,位列九卿高位,即算在都城金陵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凡事自得讲究排场体面。此回便沿长街一字铺开流水宴席,来者皆为宾客。宴饮后抛上梁馒头,一般是由儿子、媳妇拉着的一条红被面,将抛下的馒头接住,示意传宗接代。凡抛到被外的,或有意抛向观望的人群,大家方可抢夺,称“抢上梁馒头”,以示庆贺。
一眨眼的功夫,得到消息而赶过来的人聚得越来越多,场面极为“壮烈”,不管男女老少个个摩拳擦掌,老头老太太们也精神头十足,有的兜着不知从哪里收罗来麻袋,仰头来回走动,竟全然不见衰老之态。
“伏以呀!”
这时,木匠一声长喝打断了周遭的沸反盈天。
东家应彩:“好啊!”
“手提金鸡凤凰叫!”
“好啊!”
“大哥哥,我想要头个大油包。”祝祷词还在继续,安静得一反常态的秦弛却突然偏头看向了蒙溯,面带希冀地指着那正梁上所附的鼓鼓囊囊的大袋道。
“同东家抢喜气,无异于砸人家场子,恕不奉陪。”小鬼确实聪明,能从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中,明白了大概。
“那东梁。”秦弛眼珠一转,退而求其次。
“免谈。”
蒙溯正欲转身绕出人群,右手被秦弛一下抓住,“大哥哥你要不帮我抢的话,我就去管朱伯伯要,说什么我也要沾喜气。”
她闻言只暗含深意地一笑,俯下身紧盯着秦弛的小脸,目光中透露出某种危险的信号:“小白眼狼,本王可是贵国座上之宾,就算是私自带你出宫,顶多遭人非议罢了。可你就不一样了”她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秦弛眼前来回晃动,同时放慢了语速说道,“怎么着也得被关个一年半载的禁闭,这样一算划不来噢!”
秦弛毕竟还小,三言两语就被唬住了,脚步虚浮地随她走离了朱府。
她低头看了眼那张泄了气的小脸,心肠竟莫名一软,妥协道:“好了好了,只一次。”伸手牵住他又转入了人群。
“祭梁金鸡吉星到,上啊,大吉大利呀!”作头师傅互相打过招呼用绳子先将正梁拉上柱端。
“开始了,开始了”人群一阵骚动。
此时,在震天的鞭炮声中,朱家的长子与长媳在宗亲的簇拥下,结结实实地讨了头喜。
梁的东端应高于西端而上,因东首为“青龙座”,西首为“白虎座”,白虎要低于青龙。待正梁敲进榫内,高低不一的东西梁齐上,几乎同刻往下抛撒油包。
她抬眼望着缓缓而上的东梁,长眉一扬,显然胸有成竹。
“一对馒头抛到东,代代儿孙做国公。一对馒头抛到西,代代儿孙穿朝衣。一对馒头抛到南,代代儿孙中状元。一对馒头抛到北,代代儿孙都享福……”
“铿”只听一声闷响,原是蒙溯踢出了脚边的石子,于西墙造出响动。由于围聚的乡亲人数众多,大伙皆看不真切,误以为西梁头喜先落,一时间纷纷涌向西梁。她看准时机逆着人潮一跃而起,自半空接过油包,继而稳稳落下,匿于人群。
她深叹了口气,心里不禁暗嘲:十多年来苦读的兵书,苦练的武功,竟都是用在了这上头。
下一瞬,大波油包从天而降,人们哄闹抢夺,乐在其中,无暇顾及其他。
“大哥哥,你真厉害!”兴奋的秦弛抱着油包,全然不顾她眼中的阴郁。
“满意了?我们走吧。”
“兄台留步。”
混乱之中,他们被朱家二公子朱仪唤住。
朱仪快步走至二人身侧,俯身道:“公子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