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流人只合梦中老(2/2)
道理都懂,但多跨出一步,便失去了好不容易的苟安。退避固然憋屈,可大抵不会被拿下。强敌当前,这一步,如何跨出!
当瞄见佳儿的剑招,依然攻多守少,否则老僧已追逼至我面前。
这一目所睹,如当头棒喝:能一时无虞,并非是退避有多灵巧,实赖佳儿牵制。自以为是的体悟,是未适应决斗的本能;必死心才是取胜之道。
至此不敢畏缩,疾刺上前,不等一招使老,往边上连走几步,手里连连点刺。既拉开了距离,我二人一前一后,不尽在眼底。老僧脚下随而转动,使我们各在左右,又后退一步,袈/裟招动,倏然亮刀,混动袈/裟,腾跃滚转,才似认了真。
他原来是有刀的!那末,虽能徒手接剑,未必不是因刀斫断。心下大解,不再束手束脚。
他的手缩在僧衣里,那袈/裟鼓鼓带气,试一着翻手划刺,手腕软了也似被滑开。那袈/裟下空处不着力,便专寻手臂:劈也无力、削也无用,惟有正正地扎上去,才能杀伤。
好容易找着感觉,他旋身用刀格挡,一经解围又回头,留袈/裟与我拖延。这样的怪招,已不知该算是多少回合,和尚固然凶猛,但要护住两边,来回招架,于是两下僵持。
玉衡子扶着厢壁边子下车。说是甚么关要,倒真是决胜之力。
———快!自后切入,战局便活了!
但他扶住车厢便不走了,咳嗽了一下。半边肋骨都断了,一咳嗽,听不下去。
车队的伙计远远地看,老板、武师也不敢插手。
玉衡子:「年纪轻的头陀哪去了?」
老僧:「谁来都一样。」
忽而他手指叉出袍袖,敲在我的剑身。上臂连手发麻,急忙看剑,没有断。再看他,一晃已杀到玉衡子身边,抓向肩头。不等我们赶近,他猛一后跃,落在三人中央。
这其间变故,我没看清,只听老僧怒喝:「老衲今日要拿你们,顶多是吃点痛。只是三条贱命还不值当!」这是败阵时放的狠话,我松了口气,目送他蹬车跳开,飘然而去。
这下众人议论纷纷,吕老板走近了,说两句『大开眼界』,又问老僧是谁。
玉衡子道:「这和尚是岐山法华寺的八指罗汉。」
老板走到跟前,抱拳行个礼:「敢问尊驾的真名号是?」
他们循规蹈矩地客套一番,这次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萧纪说,和尚与盗匪有干系,吕老板便不问了。
回到车上,饮食歇息。这里的面饼比山上做得好,茶水就大不如了。萧纪说,也不如江南,喝起来涩口,脚脚头多。听他把渣子叫成『脚脚头』,就像到了江南。娘是江北人,都说『脚子』,小时候以为是甚么『嚼子』,我常会咬开听咔咔声。
于是我就有了去江南的念头。韦庄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我把这句词念出来,问萧纪:「他到江南,就不思乡了么?」
他说,乡心的激发,就好比孩提时有个玩物,长大了念念不忘,一朝拿到手,短暂的重温后,多是失望的。
他说话用词做作,不像日常闲谈。我听着无趣,就闷声吃饼了。喝上水,就想起太白山,还有江南。
车夫敲了下门边子,说要走了。水壶杯子都是借来的,我下车去还。回到江南,除了三天就消退的感动,大概也没甚么独到的。得江南乐,是可以不思故土的。如果汴梁更胜,是不用思江南的。
等我还了杯壶回来时,念头就麻痹了:逃亡的人,四海无家,能安身到老的,只合在梦中。
回来时他正和佳儿说话:「老和尚比之前那个还结棍。要早遇上老的,我已无葬身地。姑娘剑技超群,功夫当不在其下。」见我来了,就说:「也是仰仗了陈兄弟之力。」
恭维不足使我高兴,这样的勇气,可一不可再。侠客一生或许要经历上百次死斗,即使每一次有九成把握,也终于会失手。袈/裟挥舞,我便无力进取。既没有害人心,我现宁可学这样保守的武功,让敌人无从下手就行了。
「他抓你时,是怎么回事?」
佳儿道:「那是萧兄的反擒拿手,顺势在和尚手臂上劈了一指。这来去迅速奇巧,可令我也开了眼。」
嘁……瞧他脸上的得意,瞧你眼里的钦佩!这种几年速成的技巧,有甚么好嘚瑟的?等我控鹤功大成,看你还反不反得了?
萧纪笑道:「我本要勉强助战,但看和尚行动,胸口隐隐似受伤,便特引他过来。那一指劈在臂中穴,以激重其胸、胁内伤,果然奏效。」
「他胸口有伤?」
「从击穴反冲之力看,显然是茅山派掌力。」
听到『茅山派』,心里咯噔一下。难保不是娘的杰作,那她或许就在左近。
「二三师兄不以掌力见长,一定是四师兄李玉辞。」萧纪继续说下去,他的语气既然坚决,我安慰自己,一定是那李某。
「四师兄年纪不大,若是见着你们,一定谈得来。」
打伤老僧的年轻侠士,是怎生模样?他比萧纪略大,或许二十,十九,十八。我不禁心驰神往,仿佛自己也有成为豪杰的潜质。
「他的名字怎么写,多大年纪?」
萧纪在我手心用手指写了,道:「天权子李玉辞。二十五,是修道的人。」辭的笔画麻密,捣得我根本辨不出是甚么字,写一半他大约发觉,就说「言辞的辞」。
二十五,颇有些失望,长我十岁,就是两个时代的人了。但听到修道,又生出敬意,好像看见年轻的道人抱臂站在峭壁之上,背后的老僧捂着胸口惊慌逃窜。
「和尚还会来么?」佳儿一问,我才想起这茬。
「兴许……不会。」我问:「那盗匪呢?」
他说:「不会的。最近冒着来个童大王,也不知是那派的孽徒,压服了渭北诸匪帮,合成一股有二百来人。但茅山派来到关中,已定计顺路击匪,他们眼下在渭南还成不了气候。」
佳儿:「你说和尚和匪有关系?」
「没甚么大关系。和尚是华严寺的,有三个,也非善类。
那个老的叫八指罗汉,有点名气,是会铁掌、戒刀的好手,还有个飞石的本领,今天没见他使出来,想是因为手指经脉受了胸口震伤殃及。
两个年纪轻的,不知名号,竟趁着匪乱……为非作歹!我见那两僧不法,尾随追斗,没想到他们本事颇为了得,反将我杀败。」
佳儿:「你是要上太白山的,现在却往东。」
我也想过这个,但不高兴问,自己的出路尚糊涂呢。他如何辗转,用不着咱们教。
萧纪道:「四师兄插手,二三两位师兄应该也要来了。等我们会合了,再作定议。要是伤势上不了山,在山下等也无妨。」
佳儿:「上得去。找山民抬轿子,要不了几个钱。」
萧纪笑道:「这像甚么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次本应该是师父亲自来。倘非……这等小脚色又何足挂齿。」
他的师父,就是茅山派的老掌门倪松,他是王老与爷爷的故友、伯舅的师父与岳父。
在大理、南方深山,蛮人祀鬼拜邪神,号为青教,自去年与中原诸派开战,倪老为魔头所伤,我们都知道。
车夫掀帘子问人齐了没,不多时领头的吼一声,车厢又晃动了。
下晚我就困倦了。夕阳下的老僧,还压在胸口,隐隐地气闷。萧纪闭目在一角跪坐,佳儿斜偎着旮旯,腿长长地伸出来,把我容身处挤了。看可憎才睡脸,猛地就想脱她绣鞋。如果萧纪不在,那就只是歪点子的玩笑,不是邪念。只有邪念是可以乱人心智的。
但我带着邪念瞌睡了。天仙应当是冰肌玉骨的,如果脱下绣鞋,闻到了脚臭,一定会教我很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