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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愿得病愁卿一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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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眼暗形相,姐姐雪容凄凄,带半点血色,头发在微风里柔拂。虽知要多耽保养,但更是怕她日渐积了戾气,烦恶起我,便不多嘴。

山上还有残雪,往下走才得春/色。我们走着寻常的路,看寻常的景。芳树鸣莺,怡草丰茸。细流涓涓,岩壁上常有一层薄水,苔痕迷眼若字,抬眼怪疥如人面。

终途是一口小池塘,那里高树蔽日,碧境森森,绕池一围淡紫的小花,蝴蝶上下翻飞。下视池底,千叶铺沉。

但我偶瞥路旁的山林,便不甘去那已熟知处。两树间疏了些,往上林木也似有缺口,狭促约可侧身而进。「我们上去看看。」说完又想起姐姐不便,但她最先赞成。哥哥接过雁儿的琴,背起来。扶树而登,扬着手臂避开虬棘,有时必要弯腰,我探在最前面,时阔时窄,有半途路尽之虞,不见前人足迹。

穷究幽径,到一块大黄石头,约莫及肩高,微微倾斜,没有垫脚地方,爬上去便是开阔的崖头。

「来,路滑,我拉你。」雁儿左手够着藤条,踏住斜石,一蹬就能上去。她是体贴的人,向姐姐伸手。「我要……仲崖来拉。」她咬着牙笑,低一下头,再轻轻地说话,像是有些勉强,但终于胜过了羞意。

大家都在笑,我先几下翻上去,对她伸手,手里就滑了一下,她已经抓住了。看到来的路,幽径蜒曲,在林中深远。

远处是山中雾里的山,层云浅与暗,之间夹着明光。我们坐在高高的悬崖上,看波涛一样的山林。绿海在下,云雾涵混,闲鹤数点,悠然鸣答。道阻且跻,山民罕至,游人不知,虽决眦瑰伟,为我独有。

姐姐体瘦,但里三层外三层,粗了好几圈,便不高兴走动,安稳坐在青石上。风吹动她的衣角与刘海,云海澹澹,容容在下。

我爱极这里的景象,道:「咱给这儿取个名字罢?」雁儿最乐,歪头想了下,道:「这是你们的福地,就叫定情崖。」我颇觉流俗,但不等答应,她便自笑一处,不好搭理。

哥哥放下琴,雁儿道:「顶好能吃块馍饼。」哥哥便解下包袱,给人人递了块饼。一路过来,是折腾了番力气,饼吃起来更烘烘有味。姐姐放在一边包好,道:「吃了想喝水。」

雁儿还不饶,轻推了下哥哥:「你老不说话,罚讲个故事。」她跪坐搁好琴,道:「要自己编,我弹完你就要讲。」又看看我们:「佳姐姐就免过,我和二哥哥也讲。」哥哥闷声已久,仿佛不乐,却道:「这好容易的,你弹琴伴音,我立时讲出来。」

「从前有个人河里划船,前儿水小,来回一般快,今天水大,去时顺流快,回来逆水慢。你说那天来回得快?」

「这………」我在想我的故事,看了眼雁儿,她也摇摇头,手里还按拨着琴弦。

哥哥等了会,道:「自然是前儿快。」雁儿问是何故。「你就想,这水快极了,一日千里,顺流一眨眼到了,可他回来……他再回不来了。」这一说我们都笑起来了。

边听着边想,轮到时我已杜撰了两个。

「从前,有一只狐精……」

从前有一只狐精。

「打扮成清俊少年……」

打扮成清俊少年。

「引诱美貌的少女。」

引诱美貌的少女。

狐精吸食少女的魂魄,利索地剥下她的皮。然后,再脱下少年的皮,露出烧灼的血肉。灵血蒸腾,身面扭曲,不成形态。它举皮抖擞,如振衣裳,披身化成少女。翌日再去勾引少年,如此往复,不啻百次。

一日,城里来了个年轻的道姑,声言要捉害人妖怪。狐精窥探再三,只觉她法力低微,反生猎食之意。于是道姑遇见了一个美相公,殷勤左右,哪想他暗暗施术,向晚引入巢窟。

狐精侵入她的身体,贪婪地吸食元神,按不住一阵狂喜。却忽见她唇角莞尔,清丽不似迷幻,反有几分得意。须臾,魂魄取尽,尸骨彻寒,狐精正待剥皮,遗体却化成了一只小猫。

狐精的灵肉炙热,焦灼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皮。倘若一日不换皮,就会被烧得面目全非,终于溃烂而死。良夜深深,它想起道姑的欣然轻笑。次日,它吸食公猫的魂魄,利索地剥下猫皮。然后,再去勾引母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看他们听得入味,又讲了另一个结局:

道姑遇见了一个美相公,殷勤左右,哪想他暗暗施术,向晚引入巢窟。

可是猎手爱上猎物,便不忍杀害。狐精的灵肉炙热,焦灼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皮。良夜深深,它看着圣女,仿佛凝望着观音。

假使观音丑陋,也就无人拜奉了罢?降服人心的不是法力,而是美色。于是它编了个谎,说自己朝生而暮死。此夜涅槃,明日,又不知何处新生,把种种忘却。任是万般恩爱,也只有一日厮磨。

一声声低语,如同伏在耳边诉说,句句入心。他正襟危坐,持礼相待,仿佛得道仙人。灵火蹿出焰苗,他一动不动,任皮囊被烧毁。眉毛也没有动,腮帮也没有动,最后躯体被烈火吞没,魂魄失去了束缚,消散在荒穴之中。

或许他决没想到,打一开始,迷惑了芳心的,便不是妖术,而是少年的美相。媚术散去了,但道姑痴痴地回味着一切,少年已经跑进她的心里来。从此,她日日夜夜,苦苦寻觅,那不知何处重生的情郎。

雁儿说不如第一个好,我不由地惋惜。「我不喜欢这样的,那狐精本就是要杀人的,却说得立地成佛了。」我不恼她没听懂,却怕误导了哥哥姐姐,大概有些恚色到了脸上。哥哥也说这个荒诞。他识得的猫精的虞诈与无畏,实不过雕虫小技,和他想一处才肯叫好;我自鸣的得意,甚么畸恋,心相啦,见性啦,都一文不名。

姐姐看我正瞧着她,便淡淡说了声『都好』,听着便不是本心。那一刹忽然好孤独,不过说个故事,也没个知音。气更消不了了,脖子后面发热,就想站起来争辩几句,就怕他们更不能解,还道我经不起批评,终于一个人生闷气。

要不是呆雁多嘴,何至于此?她跟着讲了一个故事,我心里有恼,压根没听。风吹心里麻木了些,到尾起哄说个好,但仿佛有听到甚么,总觉有些耳熟,像是个好故事。

「其实……后一个结局更好。」

窃窃的是私语,暗香浮动,耳畔像是被打了个明亮的响指,胸中的浊气霎地清凉。

她真的……这样想么?我,我看她她在笑,香气乱撞着心潮,不快一扫而空。

「你还苦着脸,佳姐姐一句话说笑你。我看还是她的故事最好,只可惜我们是没听见。」

我也不恼雁儿了,还有些不为人及时的沾沾自喜。

「我好想好想,这一辈子都这么快活。可是,我们都自有未来。」

秋波婉转,暇眺远山,若有渴待。

「那末,你们的志向,是甚么?」

她侧头看着我,莞尔一笑。

「志向………」我喃喃低语,「我看不到未来。」一言甫出,姐姐眼光黯淡了。

「我也………也看不见。」她眺望山崖时的意气风发,忽而就云散了。

「我甚么也不想———却想抱着你一辈子。」

雁儿和哥哥起哄笑了,姐姐也努着嘴角笑。或许他们以为是欲扬先抑,我却只心如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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