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伏阶共听低声语(2/2)
「在曲妹子面前,孟哥儿一定会逞能,只顾着看起来威风。出招时软一点,他就会恃力硬接,但你虚中带实,忽然发力。」
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收招慢一点,他会冒险追击,那你就预先准备反击。」
想了想,并不知如何实现,道:「你陪我拆几招。」
「现在人来人往,你别跟他计较,被看到内讧不好。就忍这几天,等丧礼结束,我陪你出去练。」
姐姐对孟、曲二人也颇多微词,但她再三关照:「那天我都看见了。可你不要学他。人家也是爷爷的徒孙啊,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玩那么狠?我不去理睬姐姐的迂腐,还暗下决心,等打赢了姓孟的,把姓曲的也痛扁。
可是,要等到丧礼结束,是何等苦闷。我是小肚鸡肠的人,成天想象着与他们过招的情景,做事、答话心不在焉。
姐姐看出我的心思,便老是跟着我。起初恼她管闲,但她常陪我说话散心,所以很快便在清香下迷失了争斗之心,希望她能一直陪着我。
所以,到后来我也没能和孟哥较量一番。
第六晚在不远处的小丘坐聊,姐姐忽然拍我小臂。顺着手指看去,两个黑影窜过。
她要去看看,正合我意。两人行动轻敏,我快跟不上了,但过了半里地,便往峰顶的林子去了。
上峰的阶梯是乱石堆成,一边是岩壁,一面是临崖的树丛。大石嶙峋,各有间隙,二人脚力虽健,上爬却有些艰难。
对我们来说,却早已走惯,跟着姐姐像羚羊一样跃进,悄无声息,很快便能听到他们说话。
二人口音怪异,多半的话听不懂,只知不断提到青教,语调激愤。他们是青教的对头么?那么是太白派的帮手罢?
姐姐拉了一下我的袖子:「保持距离。」
也对,这里上峰顶只有一条路,不会跟丢。
到了峰顶,他们钻入林子,我正想跟过去,被掣住臂膀,拉在石阶后藏身。
「……先生久等了。」
原来还有一人,未听清姓甚么,探头看去,竟是贾继叔:「我才到。」
两人戴着皮帽子,说起官话,先前的口音一点儿也没,仿佛土生土长在关中:「贾先生,太白山这一年来不太平,去年冬天的事,到现在没解决。听说就前不久,还曾有贼混到过年的戏班子里。」
「区区毛贼,何足挂齿。」
怪人道:「我却听说,是青教的刺客,袭伤了王家两个侄孙,还溜进了贾先生家里,最后被苏剑君抓住,服毒自杀。」
贾叔想敷衍过去,他却连是谁抓住刺客都说了出来,当下只是笑道:「于太白派来说,确实只不过小贼。」不知这俩人是何来历,对山上遭遇熟悉如此。
「贾先生今夜孤身赴会,就不怕有诈么?」
「令尊为抗青教,不惜残身,诚可敬慕。二位武艺卓群,视死如归,亦一时人杰。英雄于世,如日月之辉。贾某虽肉眼无能,岂不识豪杰,又何必多疑?」
一人从贾叔手里接过甚么东西:「我们不识字。」
另一人好像张望了一下,我害怕被抓住,吓得闭眼睛,过了一会儿一点点往石头后面缩。
「掌门师兄写给张家的信,要当家的随二位同行。」
「我们只要拳谱。」
「快意拳没有口诀,全靠手把手地纠正,当家人就是活的拳谱。」
「可当家的能答应么?」
「这信不是交到当家人手里,而是给底下传看的。那个当家的不得人心,一定会被家里人出卖。」
怪人便恭敬地说道:「有了王掌门这封信,不怕有些人犯糊涂。但也免不得招骂。我兄弟早不在乎这些,可王先生的名声,或许会有所损害。」
贾叔:「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行正义,何惧人言?」
「太白派这番恩情,我兄弟没齿难忘。」
「共击青教,正是太白之愿,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用心去听,却不懂说的甚么。既是与青教为敌,想必是正道的好汉。
絮絮叨叨说了些客套话,贾叔便离去了,他的家在山头的另一边,而怪人要原路下峰。
姐姐还虚抓着我的胳膊,抽/出时两手相碰。风吹气冻,没有遮蔽的手已是冰凉,却碰到了一阵温暖。舒服,停了下来,停在她的手心。
脚步靠近,姐姐使了劲,把我往石阶外的树丛里拉。
伏在泥地里、石阶畔、树丛下、悬崖边,脚步一个坚实一个轻盈,两人从我们的眼前走,走过,没有察觉。
暖臂勾肩,忘记了是如何熬过那一刻,脚步渐远,心跳平复。
………
等到第八天,凌晨我们便出发了。因为太匆忙,我本不想吃早点,但姐姐说是风俗,和大家一样硬是吃了小碗白饭。遗体要埋在山下,得走很久的路,几个山民抬着棺材,步履维艰。但听说他们是专门为山上挑货的,早就习惯了,便好像过意得去了。
下棺材后,爹还和曲叔吵了一架。曲叔连连道歉,爹却不依不饶,娘掣他不住,几番脸色劝住了,他又絮絮地骂。二爷也让他不要说,但他说话很蹩脚:「谁父亲过世都有委屈,莫吵,都有委屈。」像说爹是心里委屈对曲叔撒火似的。
我就问哥哥,他说:「曲叔央人做了纸盔甲,爹早先说过不要的。」纸盔甲,就是烧给爷爷的祭物。
「盔甲本来就不好。」侠士和铠甲是不容的,手脚笨拙的丘八才穿。我站到了爹这边,好像铠甲是对侠士的羞辱。
「甚么『陋俗』?在太白山一直都这样!」吴爷一发话,爹就不说了。
「小打小闹的叫侠客,列阵玩命的叫丘八?」我也怔住了。二爷扳扳爹的膀子,他不认错,也没争辩,默默走了。
于是我排队时故意落到后面,问吴爷这事。
「要有盔甲,少死多少人!唉。不是不想要,是官府不准。」我忽然明白了,爹越像文人,就越不像武人。俊逸的侠士,只是墨客的空想。
我们中午才上了山,王姨已经蒸了菜,大家囫囵果腹,方知早上白饭的好。之后又去山神庙绕了一圈,回头时转了弯。我只管跟着前面,到宽敞地方,摆着纸马纸剑纸甲。火一点,热气在微冷的春风里扑人的脸,纸祭黑里带红,片片灰飞。
外曾祖死的时候,他们也放了个火堆。我远远地看见烧起来,雄心骤起想跨过去,挣开外公的手,跑近了又猛地怕做了错事,便一直等他也过来,火堆已熊熊一片。
外公携着我的手跨过去,我从边上抬腿,假装跨过去,他没看见。
回到屋里,看到表妹小镜子就问她:「那堆火你跨了么?」
「我害怕,但是看大家都跨我就闭着眼跨了。」她笑着说。
「我也是。」我面不改色地说谎,更心虚了。
后来遭了不顺心的事,有时就疑心是没有跨火,遭了天谴。小镜子长甚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她那跨过去的过来人的笑,教人惭愧了好久。如今一团大火又在面前,已经不信鬼话,却忽然就想跨过去。但最后,大家只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