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桥（4）（2/2）

所以，她早有预感的用药物助眠，希望没有噩梦打扰。

然而，本以为那男孩暂时不会出现打扰自己的沈公子没能如意，在即将安稳深睡的那刻——麻烦找来了。

找奶奶的男孩这次以入梦的方式与她相见，简单粗暴的穿着上回见过的那身不合身的军装，用可怜的眼神巴巴的望着沈安茵，一口一个“姐姐”。

沈安茵却并不觉得他叫得甜，只越发觉得寒冷。她搓了搓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也不绕弯子：“今天我找守门冯叔了解了一些事，小鬼，你和冯叔曾经还是邻居吧。”

男孩停了甜甜的“姐姐”，咧嘴笑笑，不置可否。

“说吧，让我怎么帮你找奶奶？”

“这里，”男孩的声音突然变成了略显青涩的青年音，他伸手指了指沈安茵床下的位置，“姐姐住的这间房子，以前正好是我和奶奶的家。”

沈安茵不做声，在昏暗视线中等着他继续。

“以前愚园路上死了很多人是吧，”男孩的声音重了些低了些，“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和我一样的气息。”

沈安茵挑挑眉，这是男孩与她三次“会面”中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是鬼。

“二十多年了，你的奶奶应该不在了。”沈安茵不知道男孩与他的奶奶分别了多少年，但根据他身上那身晚清的军装，亦能分析一二。

“我知道，”男孩声音又恢复了童声，带着点可怜兮兮与天真懵懂，“奶奶每次去厨房做饭都说幺幺唱《外婆桥》就能找到她，所以幺幺唱着《外婆桥》来找奶奶了。”

“哎——”沈安茵将这口长叹的气不做掩饰的吐出来，主动提出：“小鬼，给我一个你与你奶奶的感应位置，明早我就把地方挖了，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人来。”

“好啊，谢谢姐姐！”男孩满意的满眼都是星星，他重重点了头，将伸出的食指往窗台外一指：“那里以前是我们和邻居家公用的茅厕。”

沈安茵在一片严肃中忍不住眼角抽了抽，因为她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些不可言说的画面。甩了甩头，沈安茵恢复神色，面带一点笑意，应下：“姐姐就先收下你这小鬼的感谢咯。”

……

第二日，沈安茵果然一早喊了沈三来，交代一番后，便见沈三带着几个一看就很结实的汉子于九点半聚集这栋别墅的后花园里，拿铲开挖。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到日落时分，被挖去名贵花种以及移去几棵名树的花园已经坑坑洼洼，完全没法看。

那小鬼给的范围说宽不宽说窄也绝不窄，一群男人挥汗如雨挖了有四五米深，才终于见到了骨头的残件。且不是一具，而是很多具。

待那些烧成黑炭般的白骨被挨个堆积到土面上时，着实有些壮观的场面愣是让一群大男人惊了一身汗。

而沈安茵在生理性的震惊和害怕后则开始考虑起这一具具烧焦的白骨中，哪具完整或不完整的才是那小鬼的奶奶？

亮着灯等人，完全入夜的七点，小鬼唱着“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大摇大摆现身于沈安茵跟前。

因为有所准备，沈安茵倒没有被吓一跳，倒是在旁伺候的青嫂头回见鬼被吓得晕了过去。

哦，这回男孩的脸不再干净，而是血肉模糊，并且额头上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枪眼。

沈安茵示意沈三将吓晕的青嫂带进屋，自己则指了指那些躺在地面上的白骨，道：“自己来看吧，我不知道哪位是你的奶奶。”

闻言，男孩沉默了，他伸出手，那块在沈安茵衣兜里好好躺着的血玉飞出，稳稳落在他小小手心上。

跟着，一片红光从血玉环的裂缝中迸射而出，变成星星点点星沙一般的东西散落在每具白骨上。

数十秒过去，红色星沙重新汇聚成红光，只出现在某一具佝偻而低矮的黑色骨架上。男孩手心里的血玉也整个断裂开来。

“嘭——”

男孩成长为身姿挺拔的青年，那身不合体的军服服帖的包裹他挺拔的身躯，清秀的脸上是不符合模样的血性与刚硬。显然，这是个充满抱负、真诚爱国的热血青年。

然而，正常而平凡的模样没有维持五秒，他干净的军装上染满了鲜红而粘腻的血液，好几个部位都有弹孔留下的痕迹。而凡是露出来的皮肤皆有青紫伤痕和或新或旧的血印子。

整个人……状况惨烈。

他拖着这一身惨烈，几步走到那具烧焦的黑骨边，做出怀抱的姿势躺下，慢慢的随着淡下来的红光与那断裂的血玉环融为一体。

“奶奶，您送幺幺的玉环，不让孙儿弄丢，孙儿找了好久好久，把它带回来了。听，还有您教的童谣，我也还会唱哦。”

——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好宝宝，外婆给我一块糕

……”

“奶奶，和我一起唱哦。”

时而童声时而青年声，交替的声音撞击着沈安茵的耳膜与心灵，她在那团光晕完全消失的那刻，听到小鬼用极清澈的青年音对她说了声：“谢谢。”

跟着，她的脑海里闪过几个字——清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

又是弱国与战乱造成的无奈啊。沈安茵垂眸下去，看那些焦炭般的骨头一点点风化消失。

身处乱世，小鬼的执念不多，与奶奶相见的小小心愿完成，便无遗憾。

直到花园中的尸骨消失殆尽，只余些大大小小的土坑在那躺着，沈安茵才起了身，遗憾又释然的笑了笑，小鬼的名字，她都还不知道呢。

这样的无名战士太多，好像…也不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