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小菜(三)(2/2)
懒洋洋的秋阳晒在后背上,融融暖意仿佛可以穿透后背直达前心,空依一下一下地揉捏着手中的萝卜条,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上辈子里,她没有资格上灶头烧菜,唯一能呈现在餐桌上的只有她亲手腌制的小菜。她腌小菜的手艺是跟母亲学的,是全餐馆公认最好吃的腌小菜,是师傅唯一不能阻拦上桌的菜。可惜,她做的腌小菜是不能拍成精美的照片印在菜谱上的——不过是餐前免费奉送的开胃小菜,哪有资格端端正正地摆在菜谱上?这辈子,此刻,她一边默默回忆着腌小菜的种种要点,一边感觉着手中萝卜的软硬,眼眶酸酸的,鼻子酸酸的。
从根部一分为四的菘菜,已经被均匀地向顶部叶片撕开,抓起一把灰扑扑的粗盐粒,抹在每一片菜叶上,用力揉搓,将其中的水分搓出。青瓜通身都抹上盐粒,自上而下搓揉几遍后,便放在一旁略略晾着。萝卜条、茄瓜条、青笋片,撒上盐末,翻搅均匀。
所有的蔬菜都经过了“盐杀”这一道工序后,或者出水,或者萎蔫。接着,用已经烧好放凉的开水将这些蔬菜再揉着清洗一遍,将盐粒洗干净了,再次放在大石板上,时不时的来回翻一番,任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日头将表面的水分晒干。
空依挑了个中等大小的瓦坛子。坛子早在前一日便洗干净晾干了水气。她将菘菜、包心菜、青瓜、青笋、萝卜、扁豆一一摆入其中,压得瓷瓷实实,撒了半把茱萸和蜀椒,丢进去几个佐料包,倒入配好了盐和赤糖的冷开水,便将坛子口紧紧扎住,又倒扣上一个碗,添足了坛沿水。半个月后,这将成为一坛酸爽可口的泡菜。
在另一个坛子前,空依将青瓜和青笋一层一层码放整齐,倒入用豆酱化开的酱水。空依很不满意这次买来的豆酱——豆瓣粗大坚硬,酱味干涩乏香,明显发酵还不到位。无奈之下,她只好再做加工,将豆瓣捣细,微微加了点果子酱,加速其发酵。两三日后,酱香渐渐渗出,空依便将豆瓣渣细细滤去,只留绵软浓厚的豆酱,兑上凉开水,细细搅拌均匀,又撒了一小把果子干,令酱香中又平添了一缕隐隐的果酸香气。青瓜和青笋浸泡在豆酱水中,清莹的碧色与浓重的酱色交相辉映,已经可以料想到数日后的酱瓜酱笋的鲜咸美味了。
在空净和空秀惊讶、羡慕、佩服的目光中,空依娴熟地摆放着菜码。她拒绝了师姐帮忙搭手的好意,独自调配着腌菜水,舌尖体味着咸淡,手下感受着松紧,随着阳光和风的变化改变着坛子的摆放方式,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般,胸有成地“点兵点将”,将微妙而充满技巧的腌菜活计以一种极富韵律感的方式一气呵成。大石板上的蔬菜快速地消失,而依着墙根则多了一排沐浴在秋阳下的腌菜坛子。朴素的没有一丝花哨的瓦坛,个个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得意而骄傲地等待呈现数日后的丰硕成果。小院里的空气中游荡着淡淡的盐气和青草香,那是蔬菜与盐酱结合后发生奇妙变化而产生的独特气息。这气息似乎隐含陈腐,却又泛漾着清新,就如同无相庵,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在陈旧的院落中依然焕发着新鲜的力量。
“嘶——”空依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十指连心啊!空净连忙拿了干净的软布,蘸上清水,轻轻清洗着空依的手指。整整一天,她的手指经过了山泉、盐水、酱水的浸泡,指甲缝里是揉捏蔬菜时残留的盐粒,如今歇下来,才发现指甲都裂开了,整个手掌皮肤皱皱的,泛着苍白。
半夜里,空依的双手依然疼痛不已,难以入眠。双手涂了药膏后,如粽子般重重裹住,因此尽管她口渴得要命,却无法伸手去拿茶杯。她索性翻身从榻上起来,用肩膀顶开窗户,对着窗外发呆。
月色淡淡的,像一抹飘浮在水面上的波光,清浅无痕。整个小院笼罩在这淡淡的月色中,一切事物被模糊了边缘,有些迷离,有些恍惚。空依怔怔地对着空荡荡的小院,暗自想着自己可真是变得娇气了,不过是腌个小菜,居然也能将双手伤成这般。这几个月是空依活到现在最为平安喜乐的一段时间了。不用为雨天漏水的破屋发愁,不用为已然见底的米缸发愁,不再为欺辱到门上的族人而气得哇哇大哭,不再为领取族里发放的救济口粮而忍气吞声。除去刚入庵的那段时间,现如今的无相庵令空依欢喜不已。在经历了九年操劳而担心受怕的贫穷生活后,无相庵像一方小小浅浅的港湾,庇护着这个年幼的异世人。她并不担心父母姐妹的生活——有了何府给的水田和银子,大姐一定会把家里照顾得很周全。想到这儿,空依的嘴角弯弯地翘了起来,两只大眼睛笑得如月牙般。她将两只“粽子手”合在胸前,心里默默祷告,恳求佛祖保佑家人平安。她希望这五年可以如流水般平淡而安详地度过,无风无浪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