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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当年明月,未解忆长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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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只是定定地望向我,那眼里的期待更加明显。似乎是特意在等我的允许。我心里越发吃惊了。他如今跟从前真是不一样了。原先的李承汜,何时在我面前唱过歌?现在居然自己主动献艺,这个性,简直有种直追段容谦的感觉。

靳青也颇为吃惊,啧啧嘴,摇头道:“不容易啊,从没听过你还会唱歌。倒是新鲜,唱来听听也好!”

李承汜不语,只是看着我,道:“不知长安姑娘可否有兴致听?”他喝了几瓶酒,脸色微红,很有些上头。不过原先的酒量倒是没变,虽然上了头,仍不会失了分寸。只见他定定望着我,继续道:“若是姑娘不肯听,那我这一曲,可就白唱了……”

我强压住心中的波澜,面上微微一笑,道:“怎么会?你唱就是了。”

他大笑之下,于是从桌上拿起一只碗来,又用筷子敲着那碗,一面敲,一面沉声唱道: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他声音低沉稳重,如此有力,飒然生风,仿佛关西大汉,击节而歌;又仿佛勇士杀敌,咸阳送客,秋风爽朗,苍凉无尽。

记忆的闸门缓缓拉开,我心里的那根弦又再次被触动了。

他唱过这首歌!我记得!

那一年的南诏之行,在大理城的月色之下,他领着我两个人在城里闲逛。那时候我什么话都不听,他要保护我的身份,所以将我关在客栈里,可是我非要出来玩。他无奈之下,只得带我出来。还背着我,跑到了洱海边上。

那时候我们坐了船,看了月色之下的千寻塔,点苍山,荷花荷叶。他摘下一朵荷花送给我,还给我唱了一首这样的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他唱歌。

那时我们还都年轻。我疯了似的缠着他,还时不时掉进醋海,翻江倒海地使性子;他却只是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只是为我唱了一首这样的歌。

如今,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他又为我唱了这首歌。

可是什么都不像从前了。我老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公主。他也老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忍辱负重的质子。

那些洱海上划船,给我唱歌这样的事情,他是全然都忘却了。一丁点都不记得。

虽然我还记得,那一夜的月光。隔千里兮共明月。

李承汜唱罢,站在那儿,见我整个人愣愣的,兴冲冲地问道:“如何?”

他还问着我,靳青先在一旁鼓起了掌,大家都叫好,说“想不到”之类的话。

“姑娘莫不是没听过这首歌么?我看姑娘……很入神……”李承汜见我神情仍恍惚,不解地问我道。

我这才晃过神来,看着他的脸,他脸上居然是一副那样喜悦的表情。

我说道:“是啊,我……我头一次听。从前没有人唱过……”

他打定了主意,认为我从前没听过;我又只说是之前只同他见过几次面,并不太熟。我不能跟他说,这之间有那么多的纠缠往事,所以我不能告诉他,他曾给我唱过这么一首歌。

我什么都不能说。这又怎么可以说。

又喝了几杯,李承汜更加高兴,于是又问我会不会唱歌。我当然唱不来。我那嗓子,哪里会唱歌?于是便说,不如耍耍剑来看。

他却不同意,说酒筵歌席之上,看人舞剑并没什么意思,不如来文一点的。所以只是一意要我来唱。我推辞不过,心里动了动。

我有一首歌,可是这首歌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唱。但没有办法,他如此坚持,我也不好拒绝。于是我坐在那里,也没有站起来,就小声地,颤颤抖抖地唱道:

“打支山歌过横排,

横排有路哥哥在。

妹有山歌一条河,

哥想听歌划船来。

阿哥老远划船来,

妹送阿哥千支歌。

阿哥你没带箩筐来,

一双巧手怎装歌?”

这首歌,我给他唱过几次。

那一次我一个人在后海等他,依着墙,悄悄地唱这首歌。

那一次我在南诏,我们在洱海里划船,我唱了这首歌,他说不好听,不让我唱。

那一次我在燕国的大帐里,抱着临终的阿碧唱了这首歌。他就默默站在我旁边,什么都没说。

可是如今再给他唱。那些他都忘了,所以这次,还算是第一次听。

我自己本来唱得就不好。这七年过去了,我唱得还同从前是一样的不好。只是声音多了些颤抖,还有些感慨在里面。

唱完之后,我见他只是望着我,没反应,不禁无奈地道:“看,你都被吓住了吧?我就说,我不会唱的……”

李承汜还是望着我,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光彩闪动,脸上红晕越来越浓。忽然身子前倾,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是喉头一动,又忍了下去。他头一低,忽然笑道:“这歌……从前没听过,挺新鲜的……可总觉得怪怪的……你是第一次唱吧?我看你有些紧张……”

他又觉得怪怪的。那是自然,他从前听我唱这首歌的时候,就总会皱眉头。

我见他正微笑着看着我,心里一热。想说不是,可又不能,只得道:“是啊。我从前……从前不大唱歌的。”

他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拿过酒杯来,给我倒酒。我却觉得有些头晕了,当下扶住他的酒瓶,慌忙道:“我不能喝了,你知道我的酒量,也就那样子。跟从前好不到哪里去的。”

不料我说了这一句,李承汜却愣了一下,动作一停,很机敏地看向我:“你说什么?我……我知道你从前的酒量么?”

我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心想:方才自己一时口快,居然说漏了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里显出敏锐的神采,似乎正热切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想了想,忽然笑道:“我这个人不能喝酒,你光看长相,不就看出来了么?你不知道身板小的人,都是小酒量的么?”

李承汜眉毛皱起来,想了想,道:“真的么?”

我哈哈一笑:“因为身板小,胃口小,当然喝不得酒啦!”说罢自己先大笑起来,心想总算将这关过去了。

吃过饭,李承汜自去灶间洗碗去了。这边靳青总算得了闲,跟我坐在一处说话。我看了看忙活得不亦乐乎的李承汜,悄悄对靳青道:“你可真是好,如今做饭洗碗有了这么一个得力的助手,以后可不用愁啦!”

靳青笑了一回,说道:“以后你跟了我们入伙,咱们一处吃饭,你就知道他做的饭是什么滋味了……”

我摇摇头,笑道:“那我恐怕没这个口福了。这个,就让你独享好啦。”

靳青看着我那样子,笑容慢慢退下去。不解地道:“为什么?怎么这样说?”

我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那个茶杯,慢慢道:“我这就要走的。”

“走?”靳青念了一句,转头看看灶间。那洗碗忙活的声音兀自没有断绝。她关切地看着我,问道:“你去哪儿?不是住在这儿了么?”

我一笑:“怎么会?我就要……就要往北边去了。”

“北边?哪里?”

“燕京。”

“燕京?怎么会是那里……”靳青有些吃惊,脸色一黯,喃喃地道。

我看她一眼,我知道他们碍于李承汜的身份,肯定不会去燕京的。因为那里离着皇族太近了。可是我却要往那里去了。而之前听小武说过,靳青他们,不日就要去往南面的。

是时候该说再见了。

我说:“我要去那里找一个人。”

“找谁?”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靳青的眼睛,低下了头。

靳青仿佛猜了出来:“段容谦么?”

我点点头。靳青会意道:“他……他原来也还在等着你。”

我们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那边外面有人唤“金大哥”,李承汜刚刚忙完洗碗的活计,便匆匆从这儿走过来,要出去了。他经过这边时,脸还带着酒意,所以红红的,特地笑着对我们招招手:“等我忙完再说。”

我看着他走出去,忽然笑道:“他现在可真是爱喝酒了……”

靳青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迟疑地问我道:“你……你去找段容谦,可是阿汜他……”

“他早就已经不在了……”我截住她的话,回过头来看着她。“青姐,以前的那个李承汜,对我来说,已经彻底消失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金陵。是你辛辛苦苦照顾来的金陵。一个大病初愈的江湖青年。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

靳青抬起头,两眼闪着光彩,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继续道:“青姐,我看得出来,你们如今过得很幸福。这样很好,就应该这样子……咱们……咱们都经历了这么多,还要求什么呢?不就是像普通百姓这样,平平凡凡,安安稳稳,这多么好!”

靳青低了一回头,怔怔地道:“可是……可是你……你不喜欢他了么?”

靳青问了我这一句,然后等着我回答。

我看得出,她脸上那充满期待又忐忑的神情。

七年了,她依然喜欢他。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累尽心肠,青丝都变了白发。而我,被李承汜推开来,躲在青城山自己的小天地里。我有那么多人陪在身边。只除了他。

就算没有他,日子也还是一天天要过的。那又何妨,生命里少了这么一个人呢?

我现在要放开这个人了。

我低了一回头,沉默片刻,看见手腕上那一个手环,静静地躺在那里。忽然笑了:“喜欢?什么叫喜欢?”我喃喃念了几句:“青姐,我都二十五岁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早都忘了。……你知道吗?我后来跟着段容谦,在西域跑了两年,这两年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他真的让我……让我很感动……”

靳青忽然问:“你是说,你跟段世子……”

我微笑着看着她,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应该去找他——我们都说好了。我这就去找他。”我看着外面,李承汜正跟一个人在那里说着什么。兴高采烈,还用手比划来去。他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

七年了,如今我们各自终于都过得很好。是时候,跟那些过去的事情说再见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便起身说要走。

“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也没什么事情。这就启程好了。过几天上元灯节一到,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靳青点点头,忽然叹道:“我们……我们在长安也不是常住的,这就要往南面迁。以后……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

靳青语声里有些难过,也有些叹息。听了这一句话,我禁不住看着她。心里想:以后我跟着段容谦,只怕又是走南闯北的,居无定所了。跟他们也差不多。

还真是不好再见面了。

靳青送我到门口,我出去了,就正好碰到李承汜进来。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么?”李承汜有些吃惊,见我要出去,便问道。

我面上一笑:“是啊,你看天都不早了,马上就黑了。我再不走,就回不去啦!这附近的路,我不太熟悉……”

李承汜眉头皱了皱,道:“你再等我一等。我忙完手上的活计,去送你。刚刚有个朋友来找……”

我摆手:“客气!那就不必了。也不是很远……”

他见我这样,又想了想,嘱咐靳青道:“青儿,帮我送送长安……”

我心里一动。七年来,第一次听他喊我的名字。

就跟从前那样一样。

长安……

他也许是无意中喊出来的。可是,听了这一声喊,我却就要走了。

李承汜看着我那片刻怔忡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来,嗫嚅着对靳青说:“帮我送送常……常姑娘……”他大约还以为方才叫我名字,有些不够规矩,所以很有些羞赧。

我对他一笑,李承汜点点头,说了声“你今日先回去”。

我就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靳青一直送我到门口,被我推辞了好半天,她才罢休,目送着我往回走了。

再见。我在心里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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