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七）（2/2）

法医行业称之为皮革样化。

口唇处皮肤干燥紧皱，呈暗红色则是典型皮革样化的表现。

“眼球有出血性瘀斑，是缺氧导致的发绀。”许砚星盯着被害人的瞳孔冷不丁开口：“又是机械性窒息死亡。”

被害人的角膜云翳，呈轻度浑浊。

结合现勘法医的判断，死亡时间在10-12个小时之间。

近距离的观察中，被害人皮肤干燥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周越眼尖，在被害人的上下眼睑发现了好几处胶带黏连过的痕迹。

许砚星自然也是注意到了。

他抿着唇沉吟片刻作下结论：“这名案犯极为追求仪式感。”

一般来说，案犯在现场追求仪式感，无非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某种心理，或是一种情感表达的方式。比如说，泄愤报复。这一类的案犯认为，只有完成了必须满足的仪式，才算是成功的犯罪，完整的情感表达。

许砚星的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周越却多少能揣测出其中的意义。他迟疑片刻开口问道：“您指的是案犯强行将被害人眼睑撑开，使她必须睁着眼，从而看到她恐惧神态的行为吗？”

“不，不止这些。”许砚星站起身，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之前我有和你说起过我的猜想。我一开始认为，案犯是想要看见被害人眼里的恐惧，但现在看来……远不止这些。”

他咬着烟嘴，吸了一口生烟草混着油纸的味道，不疾不徐的开口道：“我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只有在出现尸僵之后，控制眼睛开合的眼轮匝肌和上睑提肌才能不再起到作用。”

闻言，周越了然：“但被害人脸上只发现了胶带残留的痕迹，而胶带则很有可能是案犯取走的。这就说明……案犯在现场逗留了很长时间。”

“的确，停留的时间可能远要比我们想象中的长很多。”许砚星垂着眼点头，叼着烟的样子颇有些漫不经心。

尸僵现象一般是在人体死亡之后四到六小时左右开始发展至全身，按照这个依据，案犯在现场停留的时间保守估计在六个小时以上。

停留的时间越长，所承受的风险也就越大。

这段漫长的距离之间，是否夹杂着案犯的情感宣泄与表达，亦或是漫长的等待之后所得到的心理满足？

或许两者兼有。

那么……究竟是何种隐秘的幻想，能让案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满足这种仪式感呢？

这个问题让人一时半会解不出答案。

现场勘验和取证的工作已经完成，许砚星和周越两人侧着身让到角落里，看着现勘法医将被害人装进裹尸袋。

两名法医将尸体从床上抬起，小心地放进平铺在地上的尸袋里，将两侧袋口合拢，只露出上半身那张青白的脸。

法医自足下至上将尸袋的拉链缓缓合拢，这个动作像是被放慢无数拍，在周越的眼里游移、晃动。

这位尚年轻的姑娘身体已经开始僵硬，关节处呈不自然的扭曲，但她的身体却仍有余温。

恍惚间，周越不知为何，竟从那张因肌肉松弛，面部表情已全然消失的脸上看出些许茫然。

被害人大概会对自己的死亡感到困惑吧。

两排金属齿缓缓扣紧，那张姣好的面容从嘴唇、鼻子再到眼睛额头……直到两排金属齿并拢成一道，整张脸全然被靛蓝色的裹尸袋覆盖，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之后，才正式宣告了她生命的消逝。

再次重见天日时，她的已不再是世上一个独立的个体，且身上多了一个名字————

死者。

周越从不是悲春伤秋的人，但在这一刻，他恍惚想起曾有人提到过的关于死亡的定义。

通常来说，脑死亡后本质特征的意识和自我意识已全然消失，有意义的生命个体不复存在，因此在判定死亡上，脑死亡更符合生命所处的状态。

同时，亦有一些煽情学说认为，死者被世人所遗忘，不再被缅怀之后才算是真正的死亡。

但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景象让他深切意识到，在那个靛蓝色的尸袋里，随着那道金属拉链缓缓合拢的动作之后，被害人便与这个世界划分切割出两个泾渭分明的边界。现勘法医的记录簿上，几组关于被害人尸体体征的冷漠数字，以及现勘法医判断老练的笔锋，将被害人隔绝在你我之外。

想到这里，周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轻缓地吐出。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口堵得慌。

几名法医抬起靛蓝色的裹尸袋从他身前经过，袋口有一根发丝露在外头，随着法医的脚步摇摆着、晃动着，最后垂落。

这根经过精心烫染的深棕色发丝，如同一束暗光扎进他的眼球。

不疼，痒痒的。

周越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抹靛蓝色已经消失在转角之后。

肩膀被轻拍了一记，周越回过神，许砚星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想什么呢？差不多该回局里了。”

此时许砚星比刚刚严肃的工作状态要放松许多，周越看着他柔和的眉眼，点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