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桥(2/2)
“哼!你这滑贼!胆子也太大了。八王的钧令中午就下到你们部了,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潘将军明鉴,并不是兄弟们懒,实在晌午之后忽然就变了天,水冷得很,兄弟们下去不得,不信您看。。。”这个吏目说着,从身后拉过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让他挽起了裤腿,指着大腿上被冰碴于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说:“二位将军,天实在是太冷了。能不能等天气好转了些,兄弟们再开工?”
“胡说!八王只给了五天的时间修缮六塔河桥,按时完不成,你们都要吃罪。如果再拖延了皇上北伐大计,你们能吃罪的起吗?”潘龙立起眉毛瞪着眼睛骂道:“我看你们分明就是偷懒,来人,把这个带头耍滑的东西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叩头禀道:“井非小人大胆,而是这是河水不光冰冷刺骨,而且还里有些蹊跷,兄弟们实在是不敢下水。”
“到底怎么回事儿?”潘龙不耐烦的问道。
“是这样的,一连几日,每日下午六塔河的河面都会升起一阵薄雾,兵士们谁都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的河,所以兄弟们怀疑是不是有人作了什么妖法,或者老天爷是不让我们从六塔河?所以,所以,大家都不敢下水修桥。”吏目抬头偷眼看了一下潘龙和六郎,又赶紧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低。
这时六郎和潘龙才注意到,六塔河河面上不知甚么时候漫起了薄薄的一层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卷荡摇拽,连日色都昏暗起来。不光是军卒,就连潘龙也觉得身上一冷。潘龙向四周看了看,用胳膊肘碰了碰六郎,小声说:“杨将军,你见过下午起雾的河吗?”
六郎没有应声,皱了皱眉头,沿着河堤走了几圈,一时也觉的有些茫然。看着几百军卒都在仰着脸等着自己拿主意,六郎想了想,对吏目说:“今天你且传令下去,今天叫兄弟们在原地休息,等我的将令。另外告诉兄弟们,世上本无鬼神,哪里有什么妖法?再有妄言有妖人作祟,动我军心者,斩! 潘兄,”六郎扭过头对潘龙说:“我们先回青州城吧。”
潘龙这时也无良策,本想提醒一下六郎,本来就只有五天时间,如果再耽搁半天按期不能完成,八王那里不好交代。但又转念一想,管他那么多呢,从杨家归顺起来,六郎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能让他办砸一件差事,对自己也没有坏处,于是答应了一声,翻身上马,二人朝青州城而去。到了城内,潘龙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悬挂彩灯的一座高楼,嘿嘿一笑,朝六郎挤了挤眼,说:“杨老弟,这一段时间你办差也辛苦了,横竖今天干不成什么活,明日又不用升帐点卯,不如我们去乐一乐?”
六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潘龙所说的是青州城内的构拦院,于是脸一红说:“小弟素来不喜欢那种地方,还是潘兄自己去吧。”
“噢——噢噢——想起来了!” 潘龙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一拍脑门子笑道:“是怕公主知道吧?哈哈,算了算了,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既然不去,那我就自己去了。告辞。”说罢转了马头便要走。
六郎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潘龙的背影叫道: “潘兄,你先等等。”
“怎么,改主意了,我听说这里可是有不少新到的舞姬呢。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重阳公主那个醋坛子的。”
“不是的,”六郎的脸又红了红,有些尴尬地说:“小弟是想问潘兄一件别的事情,当日救下公主和郡主的时候,潘兄你在场吗?”
“不在。”潘龙十分干脆的问答,“是我的部下黄应思救下的二位千岁,然后就直接送到我父亲的营中了。怎么,杨老弟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六郎摇了摇头,掩饰着一笑道:“潘兄,我就是随便问问。”
“那好吧,那愚兄先行一步。”潘龙急着要去看看新来的舞姬,哪有空理会六郎的心思,重新拨转马头,扬鞭而去。看着潘龙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六郎心中感到一阵疑惑,这个潘龙,看上去不是一个笨人,这个案子中这么大的漏洞他居然没有察觉?但转念又一想,黄应思是潘仁美的学生,自幼便和哥哥黄龙跟随潘仁美,他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潘龙自然怀疑不到自己人身上。他一边骑马往城内走,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重阳和郡主的别院前。
郡主,重阳和八王其实都住在一个大院子内。八王不在大账的时候就在东厢的最南头歇息,三郎原先安排重阳和郡主一起住在西厢,但是重阳却说西厢房临着街,白天晚上闹得很,于是八王就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了她,又人令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此刻八王并不在青州城内,所以只有半边灯火亮,寂静的院子在黯黑的老树掩映下显得有点阴沉。
六郎勒紧了马的缰绳,朝内看了看,心想:“横竖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如进去问个究竟,看看当时的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找谁去问,六郎却左右为难了起来。重阳?六郎实在不愿见她;郡主?不知道郡主想不想见自己。正在犹豫中,只见一个重阳的一个侍卫提着满满的两桶水,一路小跑过来,六郎叫住他问道:“我有事情要面见公主,重阳公主她现在方便见我吗?”那个侍卫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见六郎问话,忙放下水桶微喘说道:“回杨将军的话,重阳公主正准备沐浴,现在恐怕。。。”一听重阳不便见自己,六郎反而暗中松了一口气,竟然觉得有些庆幸,打发走了侍卫后,他扭头朝郡主房间的方向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后,跳下马,沿着卵石甬道大步走了过来。
鹄立在门前的当值侍卫远远的瞭见是六郎过来,早笑着迎上来,说:“是杨将军呀。您要求见郡主千岁?”
“是呀,郡主现在在房中吗?”
“在,郡主正和府上的八姑娘在一起呢,您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大约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仍然是那个侍卫走了出来,笑着说:“杨将军,郡主有请。”六郎忙将马缰绳扔给旁边的侍从,跟着那侍卫走了进去,不知怎的,六郎忽然觉得耳鼓有些膜嘤嘤乱响,心跳也急促起来。刚在门口站了,就听到里面有人说道:“是杨将军吗?请杨将军进来说话。”
“正是末将杨景!”
六郎在外答应一声举步而入,棉帘子一放下,立时觉得一股热气融透骨髓。不大的房间内已被打扫纤尘皆无,正中生着一只熏笼,几缕袅袅幽幽的檀香气息若有若无。屋内的气氛并没有六郎原以为的那样滞重尴尬,郡主正端坐在炕床上,一手拿了针线,正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做着手中的活计,妹妹延琪则坐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着。
“杨将军,你找我,所为何事?”见六郎进了屋,郡主只是略抬了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依然不紧不慢的绣着什么。
六郎还未及答话,就见延琪噌的一声从炕床上蹦了下来,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几步跑到六郎跟前,说:“六哥,你看你看,这个是郡主姐姐给八王千岁做得。郡主姐姐还说,过几日要教我如何作鞋袜,等我练好了针线,我给每个哥哥都做一双鞋子,你说好吗?”
六郎低头看了看,只见八姐左手拿着一只黑布面儿青布里儿,红紵丝掐线滚边绣成牵牛龙云图样的布鞋,针工细密线脚扎实。六郎忽然想起当日在崛围山时,自己的衣服一不小心被树枝刮破,心灵手巧的珺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拆下了丝线,又磨了骨针绣上了一朵紫棠色的云儿,那绣工手法,竟是搭配的天衣无缝。这近一年来,新衣服也做了不少,可是唯独这件衣服依然被自己好好保存着。延琪见六郎只是盯着鞋子出神,忍不住又举起了一块生布,递到六郎眼前,连声问道:“六哥,你看郡主姐姐做得好吗?这个是我今天做得。等我学会了,我也给你做一双。”
六郎回过神来,见延琪只是‘郡主姐姐,郡主姐姐’的一气混叫,不由地嗔道:“什么郡主姐姐,有那样的称呼吗?你再这么没大没小的,叫爹爹听到了少不得教训你。”说完又看了看延琪手中的另一个针脚时长时短的活计,哭笑不得的说道:“你还学作针线活,我看还是你还是省省功夫省省布吧,你做的鞋,不一定里面藏了几枚银针,哪个真敢穿上,我才佩服他呢。”
八姐见六郎如此轻看自己的手艺,撅起了小嘴,扭转了脸,不满意的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六郎素来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妹妹,看八姐好像生气的样子,笑着摸摸八姐的头,哄道:“延琪,你先出去,哥哥真有要事要请教郡主。”
“是。”八姐答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的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六郎和郡主。此时此地六郎和郡主都觉得颇有点尴尬,既没有闲话也没有忙话可唠。六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郡主,郡主只是低着头一针一线的绣着什么,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郡主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绣品,语气依然是十分平静和祥:“六将军,你不是有事儿找我吗?为什么光站着不说话?”
“噢,是这样的。”六郎见郡主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忙躬身行礼道:“末将是想问问前几日郡主在途中遇到劫匪的事情,有些细节,末将想不明白。”
“六将军为什么不去问重阳?” 郡主脱口而出,见六郎有些发愣,立刻意识到不该问这个话,好像自己在拈酸吃醋一样,顿时飞红了脸,低下了头。过了好半天郡主才抬头看了一眼六郎,缓缓说道:“那日我们行到定州,当晚就住在当地的驿站。到了三更天左右,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便悄悄潜入了一伙黑衣人。他们心狠手辣,见人就杀,一会的功夫竟然杀得驿站内外一片血水横流。我和重阳妹妹带来的随从也被杀得干干净净,当他们正要对我们下毒手的时候,黄将军就带着人来了,据说他是奉潘太师的命令到定州催征粮草的。”郡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身子有些微微发抖,额前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所有的随从都杀得一个不剩?”六郎喃喃自语,忽然,六郎心中一沉,“那棠儿她。。。”六郎想起了那个总是抢白自己的小丫头,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棠儿没有跟我一起去西夏,我把她留在南清宫了。这个小丫头命大,逃过了一劫。”
“是这样。”六郎松了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他们是为了财,还是为了别的?有没有抓到一个活口?黄应思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是为了财。我听黄将军讲,这些人训练有素,好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一部分贼人杀人,另一部分贼人抢东西。看见大队的官兵来了,他们一个呼哨,竟然全部都消失在黑夜里无影无踪了,一个活口也没有抓住。”
“太奇怪了。郡主,你说黄应思是在那个贼人杀光了所有的所从,要对你们下毒手的时候赶到的?”
郡主不由诧异地望了一眼六郎,很奇怪他为什么揪住这个问题不放,答道:“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六郎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没事儿,郡主不用担心,我就是随便问问。
二人说了几句话后,本来已经变得有点沉闷的气氛变得有些活泛起来,看着郡主放在针线盒傍边的一本书,六郎忽然想起了下午六塔河的事情,忙问道:“末将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郡主,郡主听说过下午起雾的河吗?”
“下午起雾?”郡主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垂下眼睑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是听说过。《禹贡》中说云贵南土阳气偏弱,地气卑湿,雾多风少,且以冬时常暖,故湖面林中多有薄雾,又谓瘴气。另一种则是《元和郡县图志》上说的,回鹄有个寒湖,每到了中午时分,湖面就会有雾,那是因为山上的雪水通过暗流流入湖中,而湖水的温度又高,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而成。”
“原来是这样。”六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精神也为之一振,笑着说:“郡主可真是学识广博,这些生僻的东西也能俯拾即来、信手而拈。”
“我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也就多读了几本书罢了。”郡主的口气依然淡淡如水。
“说起读书,我还有个笑话呢。”六郎见郡主静静地坐在哪里,看也看自己一眼,陪着笑脸说:“当日在北汉的时候,爹爹叫七弟读书。结果他不找教书先生,却一直缠着我,叫我给教他识字。我被他聒噪的不行了,就随便扔了一本《毛诗》给他,随便交了他一篇《东山》,结果当天爹爹考察我们的功课,问他读了些什么,他皱着眉头说,书中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什么‘王八骑马,亲家骑驴,就是骑你’之类的! 把爹爹气得七窍生烟,将他好一顿责骂。”
六郎话还没有说完,郡主便明白七郎是把《东山》中“黄驳其马,亲结其褵,九十其仪”错的一个字都不剩,终于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笑得伏着桌子,指着六郎,吃吃的说:“你真不是好人,既然你七弟要学字,你就该从千字文开始好好教他。为何让他看《毛诗》?”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 六郎见郡主此刻笑得如春阳般灿烂,心中却莫名涌起一阵悲酸,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说:“珺儿你终于笑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见你这么开心的笑过。珺儿你为什么要去西夏?是不是你一直在恨我?”
郡主的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站直了身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冷冷看着六郎,没有回答。
“珺儿,汴梁是一个烟花明媚之地,你从小长在京师富贵温柔之乡,到了沙尘蔽日蛮荒寒苦的西夏,你能受得了吗?珺儿。。。”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平日里婉温柔润的珺儿忽然发怒了,话音不高,却句句犀利:“你让我在汴梁亲眼看着你和重阳缔结姻亲,然后祝你们百年谐老,白发齐眉?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作不到!自崛围山一别,我就一直苦苦的等着,可是我等到了什么?每次你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躲避我。好吧,既然你已经定了亲,你为何喜欢上我?既然皇上有意把重阳许配给你,我去西夏又与你何干?”她突然变得有些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烛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她直盯盯望着六郎,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讥讽:“那日你和重阳在花园里的做派,不就是想让我死心吗?你不希望我和亲西夏,无非是想让你的良心好受一些。你问我恨不恨你吗?我告诉你,我恨你,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马上出去。”忽然,郡主失态地推着六郎说:“你走,你走。”
“珺儿,我。。。”六郎想解释什么,但是此时此地,无论怎样解释似乎都透着一种勉强。听着郡主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和忧伤无奈,六郎忽然怀疑自己那日的决定是否正确。六郎心疼地看着郡主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忽然很想将她拥在怀中,大声告诉她,一直以来,自己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又怕自己的这个举动会将情形弄得更糟,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了句,“珺儿,你多保重,有空我再来看你。”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六郎离去的身影,郡主仿佛不胜其寒,浑身痉挛着缩成一团,这些日子她一直压抑着的失望、委屈、疲惫,沮丧和悲愤,一股脑的发泄了出来,郡主再也禁不住,竟自伏床失声恸哭。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声音怯生生在耳旁说道:“郡主姐姐,您别哭了,小心身体。”说着一方丝帕递了过来。恸哭了一阵后,郡主觉得自己积郁了多日的悲苦仿佛都融化在这泪水里,心情也平静了一些。她坐起身子,接过丝帕,拭着泪说道:“谢谢你。延琪,刚才事情你在外面都听到了?”八姐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小声说:“原来我六哥喜欢的姑娘就是郡主姐姐你呀。其实有的事情姐姐冤枉我六哥了。出征前一天,我六哥为了去见你,挨了爹爹的好一顿责骂,连大哥都被连累的挨了一顿打呢。”
郡主仿佛愣了一下,但随即回过神来,依然有些抽泣着说道:“延琪,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现在是和亲的郡主,如果让别人知道我和六哥的往事,并传了出去,不但是你六哥,就是整个杨家都会收到牵连的。延琪,你记住了吗?”
八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